第87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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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哈伊爾·伊凡內奇拿著信迴到書房,老公爵戴著眼鏡和遮陽,坐在打開的寫字台旁,台上放著一盞有燈罩的燈,他伸出一隻手遠遠地拿著文稿,有點兒揚揚自得地讀著(他把它稱為“意見書”,並要在他死後呈交皇上)。


    米哈伊爾·伊凡內奇進去時,老公爵眼睛裏含著淚水,迴憶著他寫這篇文稿時的情景。他從米哈伊爾·伊凡內奇手裏接過信放進口袋,擺開文稿,召喚等了好久的阿爾巴端奇進去。


    老公爵在一張紙上開列了要在斯摩棱斯克辦的事,就在門口站著的阿爾巴端奇的身旁來迴踱步,交代著一項項該辦的事。


    “第一,信紙,八刀,聽見嗎,這樣大小的,要有金邊……一定要照樣子;封蠟,火漆,照米哈伊爾·伊凡內奇的單子買。”


    他在屋裏來迴踱步,看了看他記的條子。


    “然後把關於證書的信當麵交給省長。”


    然後是新房子用的門閂,一定要公爵親自選定的那一種。然後要一隻存放遺囑用的講究木匣。


    老公爵向阿爾巴端奇交辦事務,花了兩個多小時還不放他走。他坐下來,考慮著,閉上眼睛,打起瞌睡來。阿爾巴端奇輕輕動了一下。


    “好,去吧,去吧。如果還有事,我會叫你的。”


    阿爾巴端奇走了。公爵重新走到寫字台旁,看了看,摸摸文稿,又把它鎖起來,坐到桌前給省長寫信。


    他封好信站起來,時間已很晚了。他想睡覺,但他知道他睡不著,一到床上頭腦裏就會湧起種種討厭的念頭。他把季洪喚來,同他走過幾個房間,告訴他今晚把床鋪在哪裏。他一邊走,一邊打量著每個角落。


    他覺得沒有一個地方好,而平時書房裏睡慣的沙發尤其不好。他覺得這張沙發可怕,大概是因為躺在上麵最容易胡思亂想。沒有一個地方好,但起居室裏鋼琴後麵那個角落還可以,因為他還從未在那裏睡過。


    季洪同一個男仆搬來一張床,搭在那裏。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公爵叫道,親自把床推得離角落半尺遠,然後又拉近一點兒。


    “好,總算都解決了,現在我要休息了。”公爵想,讓季洪給自己脫衣服。


    公爵惱恨地皺著眉頭,因為脫上衣和褲子很費勁。他脫下衣褲,沉重地坐到床上,輕蔑地望著自己枯黃的兩腿,仿佛在沉思。其實他不在沉思,而是因為要把兩腿抬到床上很吃力,因此在抬腿前停了一下。“唉,真吃力!唉,但願快一點兒,快一點兒結束這種苦事,您就放了我吧!”他想。他咬緊嘴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躺下,但他剛躺下,身下的床突然均勻地前後波動起來,仿佛沉重地喘著氣,晃動著。幾乎天天晚上都是這樣。他睜開剛閉上的眼睛。


    “不得安寧,該死的!”他怒氣衝衝地對誰嚷道。“是的,是的,還有一件重要的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留到床上考慮吧。是門閂嗎?不是,門閂我已說過了。不是,是客廳裏用的東西。瑪麗雅公爵小姐胡扯。德薩爾這個傻瓜說了什麽。口袋裏有樣什麽東西,想不起來了。”


    “季洪!吃飯的時候大家談到什麽?”


    “談到安德烈公爵……”


    “別說了,別說了!”老公爵一隻手拍了拍桌子,“對!我知道,安德烈公爵的信。瑪麗雅公爵小姐念了。德薩爾說到了維切布斯克。現在我要念一念。”


    他吩咐季洪把口袋裏的信拿出來,把放有檸檬水和螺形燭的茶幾推到床前,然後戴上眼鏡,開始讀信。直到現在,在夜晚的寂靜中,在綠燈罩的微弱燭光下,他讀著信,才第一次看懂信裏的意思。


    “法軍已在維切布斯克,再過四天他們可能抵達斯摩棱斯克,說不定他們已到了那裏。”


    “季洪!”季洪跳起來。他接著大聲說:“去,沒事,沒事!”


    他把信放到燭台下,閉上眼睛。他想起了多瑙河、晴朗的中午、蘆葦、俄國軍營,想起了他自己,當時他還是一個年輕的將軍,臉上沒有一絲皺紋,朝氣蓬勃,心情愉快,臉色紅潤,走進波將金[76]華麗的行轅,一種對寵臣的強烈嫉妒心,此刻又像當時那樣使他激動。他還想起同波將金初次見麵時說過的話。他也想起那個臉色發黃的矮胖女人——皇太後,她的笑容,她第一次賜見他時的笑臉和說過的話。他還想起了她躺在靈柩台上的遺容,以及為了吻她的手而同蘇保夫發生的衝突。


    “唉,但願快一點兒,快一點兒迴到那個時代,但願現在的局麵趕快結束,好讓我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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