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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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5日是所謂克拉斯諾耶戰役的第一天。傍晚,在帶錯路的將軍們互相爭吵一通並派出一批帶著互相矛盾的命令的副官之後,大家確定敵人已四散逃跑,不會再有戰鬥,庫圖佐夫就離開克拉斯諾耶去多勃羅耶,因為總司令部今天已轉移到那裏。


    天氣晴朗而嚴寒。庫圖佐夫騎著他那匹肥壯的小白馬,帶著一大群對他心懷不滿、竊竊私議的將軍向多勃羅耶進發。沿途都是當天俘虜的法國人(總共七千人),他們一堆堆聚在篝火旁烤火。離多勃羅耶不遠,大批衣衫襤褸、胡亂拿些東西裹住身體的法國俘虜站在一長列卸下的大炮旁,喧鬧地談著話。總司令一走近他們,談話就停下來,一雙雙眼睛盯住庫圖佐夫。庫圖佐夫頭戴紅箍白帽,身穿背部隆起的棉大衣,聳著肩,緩緩地沿大路走來。有一個將軍向他報告,這些大炮和俘虜是在什麽地方俘獲的。


    庫圖佐夫似乎在想心事,沒聽見將軍的話。他不高興地眯縫起眼睛,留神凝視著那些樣子特別可憐的俘虜。大多數法國兵都凍壞了鼻子和麵頰,眼睛紅腫潰爛,麵貌醜陋可憎。


    有一堆法國人站在路邊,兩個士兵(其中一個滿臉長著瘡)撕著一塊生肉。他們向過路人瞥了一眼,眼睛裏射出可怕的獸性光芒,那個長瘡的士兵惡狠狠地瞧了瞧庫圖佐夫,立刻轉過身去繼續做他的事。


    庫圖佐夫對這兩個士兵留神地看了好一會兒,眉頭皺得更緊。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搖搖頭。他在另一處看見一個俄國兵笑著拍拍一個法國兵的肩膀,親切地同他說話。庫圖佐夫又露出同樣的表情搖搖頭。


    “你說什麽?什麽?”他問那個將軍,將軍繼續報告,同時讓總司令看擺在普烈奧勃拉任斯基團前的法國軍旗。


    “哦,軍旗!”庫圖佐夫說,顯然很難擺脫他頭腦裏的思緒。他漫不經心地環顧了一下。幾千雙眼睛望著他,等他說話。


    他在普烈奧勃拉任斯基團前站住,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一名侍從向拿著軍旗的士兵招招手,要他們把軍旗拿過來放在總司令周圍。庫圖佐夫沉默了幾秒鍾,顯然並不高興,但由於自己的身份不得不抬起頭來講話。軍官成群地圍住他。他留神地掃視了一下周圍的軍官,認出其中的幾個。


    “我感謝大家!”他先對士兵們,再轉臉對軍官們說。在一片肅靜中,可以清楚地聽見他慢吞吞的說話聲。“你們忠誠地完成了艱苦的任務,我感謝你們!我們完全勝利了,俄羅斯不會忘記你們。光榮永遠歸於你們!”他停了停,環顧四周。


    “再放低些,把旗杆頭再放低些!”他對那個手執法國軍旗、無意間把它低放在普烈奧勃拉任斯基團軍旗前的士兵說。“再放低些,再放低些,對了,就是這樣。烏拉!弟兄們!”他迅速地把下巴頦向士兵們一擺,說。


    “烏拉——拉——拉!”幾千個聲音吼叫起來。


    當士兵們歡唿的時候,庫圖佐夫在馬鞍上俯下身,低下頭,他的獨眼閃出和藹而嘲弄的光芒。


    “我說,弟兄們!”等歡唿聲停下來,他說。他的聲音和臉色突然變了,說話的已不是總司令而是一個普通的老人,現在他顯然想對夥伴們說句最必要的話。


    軍官和士兵都向前擠了擠,大家想聽得清楚些。


    “我說,弟兄們!我知道你們很辛苦,可是有什麽辦法呢!大家忍耐一下吧,不會太久了。等我們送走客人,就可以休息了。你們立了功,沙皇是不會忘記你們的。你們都很辛苦,但畢竟是在自己的國土上;可是他們,你們瞧瞧他們的模樣,”他說著,指指俘虜們,“簡直比最可憐的叫花子還要糟。當他們強大的時候,我們不惜狠狠打擊他們,但現在我們可以可憐他們了。他們也是人哪。對不對,弟兄們?”


    他向周圍掃視了一下,在向他投來的執著、恭敬、困惑和專注的目光中,他看出大家同意他的話。他容光煥發,露出老年人和藹的微笑,嘴角和眼角漾起皺紋。他停了停,惶惑地低下頭。


    “但話也得說迴來,是誰叫他們闖到我們這兒來的?他們這是活該……畜生……”他抬起頭,突然說。他把鞭子一揮,自從開戰以來第一次策馬疾馳,離開快活地哈哈大笑、狂唿“烏拉”的解散的士兵。


    庫圖佐夫的話士兵們未必懂得。誰也無法複述總司令那番開頭莊嚴、結尾樸實的老年人的話,但這番肺腑之言不僅為大家所理解,而且從這種老年人善意的咒罵中流露出來的憐憫敵人而又自信正義的崇高感情,正反映了深藏在每個士兵心裏的感情,並且通過經久不息的歡唿表達出來。隨後,一個將軍問總司令要不要備車,庫圖佐夫在迴答時竟抽泣起來,顯然他的內心十分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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