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1)


    1


    鮑羅金諾戰役,以及隨後的莫斯科陷落和法軍不戰而逃,都是富有教訓意義的曆史事件。


    史學家都同意,國家和民族在對外活動中,彼此之間發生衝突的表現形式就是戰爭,戰爭的成敗直接影響到國家和民族政治力量的消長。


    據史書記載,某某國王和皇帝同另一國國王或皇帝發生爭執,他就召集軍隊同敵軍廝殺,殺死了三千、五千、一萬敵人,征服了一個有千百萬人口的國家和民族,最後獲得勝利。這是一種怪事。相當於人口百分之一的軍隊一旦戰敗,整個民族就不得不屈服。這也是一種難以理解的事。雖然如此,就我們所知,所有的曆史事件都證明這樣一個道理:一個民族的軍隊同另一個民族的軍隊打仗,其成敗就成為民族力量消長的原因,至少也是這種消長的主要標誌。軍隊一旦打了勝仗,戰勝民族的權利頓時增加,而戰敗民族的權利就頓時受到損害。軍隊打了敗仗,那個民族立刻按照失敗的程度喪失權利,它的軍隊徹底失敗,它也就徹底被征服。


    據史書記載,自古至今,曆來如此。拿破侖曆次戰爭都證明了這個規律。按照奧軍失敗的程度,奧地利喪失了自己的權利,而法國則增加了自己的權利和力量,法國人在耶納和奧爾施泰特的勝利使普魯士喪失了獨立。


    不過,1812年法軍在莫斯科城下打了勝仗,占領了莫斯科,以後再沒有打過仗,但結果滅亡的不是俄國,而是拿破侖的六十萬大軍和拿破侖的法國。為了符合曆史規律而編造曆史,硬說鮑羅金諾戰場仍在俄軍手裏,莫斯科淪陷後又打過幾仗,從而消滅了拿破侖軍隊,那是行不通的。


    法國人在鮑羅金諾打了勝仗後,不僅沒有打過一次大仗,連一次像樣的小仗都沒有打過,而法軍就滅亡了。這是怎麽一迴事?如果說這是中國曆史上的一個事件,我們可以說這並非曆史事實(當任何曆史事件不合史學家尺度時,他們就采用這種編造的手法)。如果這隻是少數軍隊之間的短暫衝突,我們可以說這是例外事件。但這次事件是父輩們親眼目睹的,關係到祖國的生死存亡,而且是所有戰爭中最大的一次……


    1812年從鮑羅金諾戰役到法軍被逐出俄國的整個戰爭證明,打勝仗不僅不是征服的原因,甚至不是征服的必然標誌;同時證明,決定民族命運的力量不在於征服者,甚至不在於軍隊和戰鬥,而在於其他因素。


    法國史學家描述法軍撤出莫斯科前的情形說,那支偉大的軍隊完整無損,隻有騎兵、炮兵和輜重兵除外,因為沒有草料喂馬和其他牲口。這種災難無法克服,因為郊區農民焚毀幹草,不留給法國人。


    會戰勝利並未帶來良好結果,因為像卡爾普、弗拉斯之流的莊稼漢在法軍撤走後趕著大車進莫斯科搶劫,並沒有表現出任何英雄行為。這樣的莊稼漢不計其數,他們沒有把幹草運進莫斯科賣好價錢,而是把幹草燒掉。


    讓我們想象,有兩人按照擊劍規則進行決鬥,決鬥持續了相當久,突然交手一方發覺自己負傷,他知道這不是兒戲,而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就丟下長劍,順手撿起一根大棒揮舞起來。可見這人為了達到目的,明智地使用了最好、最簡單的武器,同時他受騎士精神影響想掩蓋事實真相,硬說他是按照全部擊劍規則取勝的。但我們看到,這樣描寫決鬥是多麽荒唐可笑!


    要求按照擊劍規則決鬥的擊劍者是法國人;丟下長劍、掄起大棒的是俄國人;竭力按照擊劍規則來解釋的是敘述這場戰爭的史學家。


    從斯摩棱斯克大火起,展開了一場不符合傳統作戰方法的戰爭。焚毀城市和鄉村,且戰且退,鮑羅金諾的受挫和退卻,莫斯科的失守和大火,搜捕打劫的法國兵,攔截運輸車,打遊擊戰,這一切都是不符合戰爭常規的。


    拿破侖感到這一點。他在莫斯科擺出正確的擊劍姿勢,看見對方舉起的不是長劍而是大棒,就一再責怪庫圖佐夫和亞曆山大皇帝不照規則作戰,仿佛殺人也有什麽規則似的。盡管法國人責怪俄國人不遵守規則,盡管俄國上層人士不知怎的認為用大棒作戰是可恥的,而希望按照規則站好第四或第三姿勢,擺出第一姿勢,來一個巧妙的衝刺,等等,人民戰爭的大棒還是威風凜凜地舉了起來,也不問合不合人家的口味和規則,動作粗魯,目標明確,不顧三七二十一地舉起來,打下去,打擊法國人,直到侵略軍全軍覆沒。


    一個民族不像1813年法國人那樣彬彬有禮地遵守擊劍規則,調轉劍柄,姿勢優美地把劍交給寬宏大量的勝利者,這個民族有福了。一個民族在危急關頭不管別人在這種時刻按照什麽規則行事,樸實而靈活地順手拿起大棒向敵人進攻,直到發泄完胸中的屈辱和仇恨,以輕蔑和憐憫對待敵人,這個民族有福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戰爭與和平(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俄)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俄)列夫·托爾斯泰並收藏戰爭與和平(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