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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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瑪麗雅公爵小姐在同尼古拉相遇後來到莫斯科,見到她的侄兒和家庭教師,還看到安德烈公爵的信,信裏告訴她去沃羅涅日安娜·伊格納季耶夫娜姨媽家該怎麽走。在父親患病期間,在父親去世後,特別是同尼古拉見麵後,瑪麗雅公爵小姐由於似乎受到某種誘惑而感到苦惱。如今,張羅搬家、思念哥哥、安排新居、會見陌生人和教育侄兒,這些事就把那種心情給壓下去了。她很悲傷。在安靜的環境裏度過一個月之後,由於喪父加莫斯科淪陷而產生的悲傷在她心裏越發強烈。想到她唯一的親人哥哥處境危險,她坐立不安,精神上更加痛苦。她為侄兒的教育操心,但是感到力不從心;不過她內心深處卻感到平靜,因為覺得她已克製了那因尼古拉出現而產生的幻想和希望。


    晚會後第二天,省長夫人來見安娜·伊格納季耶夫娜,同這位姨媽說了她的計劃:目前雖不能考慮正式訂婚,但仍可以讓兩個年輕人見見麵,相互有個了解。省長夫人得到姨媽的同意後,就當著瑪麗雅公爵小姐的麵談到尼古拉,誇獎他,並且說一提到公爵小姐他就臉紅。瑪麗雅公爵小姐聽了並不高興,反而感到痛苦,因為她不能再保持內心的平靜,欲望、疑慮、自責和希望又一齊湧上心頭。


    在尼古拉來訪前兩天,瑪麗雅公爵小姐不斷考慮她對尼古拉應抱什麽態度。她時而決定,他來訪問姨媽時她不進客廳,因為重孝期間不宜見客;她時而想,在他幫了她那麽大的忙以後,不見他是不禮貌的;她時而認為,她姨媽和省長夫人有意撮合她和尼古拉(她們的目光和語言有時可以證實這種推測);後來她又暗自說,隻有像她這種品德不純的人才會這樣想她們,她們不會忘記,她現在還沒有脫孝,這樣的撮合是對她和對她守孝的一種褻瀆。瑪麗雅公爵小姐設想她出去見他,他會對她說些什麽,她該對他說些什麽;有時她覺得那樣的話過分冷淡,有時又覺得含義太深。她最害怕的是同他見麵時她會心慌意亂,一見到他就會暴露出窘態。


    不過,星期日早禱後,聽差在客廳裏通報尼古拉伯爵到來時,公爵小姐並沒有顯得慌張,隻不過臉上微微泛起紅暈,眼睛閃閃發亮。


    “您見到他了,姨媽?”瑪麗雅公爵小姐平靜地問,自己也不明白她怎麽會這樣鎮定自若。


    尼古拉走進客廳,公爵小姐把頭低了一下,仿佛有意先讓客人向姨媽請安,然後等他向她轉過身來時,她才抬起頭,用明亮的眼睛迎接他的目光。她高興地微笑著,莊重優雅地欠起身,向他伸出纖細柔嫩的手,第一次用女性的胸音同他說話。布莉恩小姐這時也在客廳,驚訝地望著瑪麗雅公爵小姐。就連她這個善於賣弄風情的女人,在遇到有吸引力的男子時也不會比瑪麗雅公爵小姐此刻應付得更好。


    “也許是黑衣裳更配她的臉,也許是她確實變得好看了,可我沒留意。特別是她舉止優美,儀態萬方!”布莉恩小姐想。


    瑪麗雅公爵小姐這時如果能思索的話,她對自己身上的變化一定比布莉恩小姐更吃驚。自從看見這張親切可愛的臉以來,她就產生了一種新的生命力,她的一言一行都擺脫了她的意誌。尼古拉一進來,她的臉頓時變了樣。好像一個精雕細描的燈籠,原先顯得粗糙、黑暗和沒有意義,一旦點亮,就成為一件美麗動人的藝術品,瑪麗雅公爵小姐的臉就突然發生了這樣的變化。她內在的純樸本性突然豁露出來。她的全部內心活動、她的自怨自艾、她的痛苦、她行善的願望、她的溫順、她的愛、她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一切如今都在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裏、在她那溫和的笑容裏、在她和藹可親的臉上的每個部分閃耀著。


    這一切尼古拉都清楚地看在眼裏,仿佛他了解她的全部生活。他覺得他麵前這個人與眾不同,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好,尤其是比他好。


    他們的談話平淡無奇。他們談到戰爭,也像一般人那樣誇大對戰局的憂慮,他們談到上次的相遇,但尼古拉竭力改變話題,談到善良的省長夫人、尼古拉的親屬和瑪麗雅公爵小姐的親屬。


    瑪麗雅公爵小姐避免談她的哥哥,隻要姨媽一提到安德烈,她就把話岔開去。顯然,她可以一本正經地談俄國的災難,但她不願也不能無動於衷地談到哥哥,因為哥哥同她是心連心的。尼古拉注意到這一點,他以非凡的洞察力看出瑪麗雅公爵小姐性格上的種種特點,這就加強了他的信念:她是一個非同凡響的人物。尼古拉同瑪麗雅公爵小姐完全一樣,當人家談到公爵小姐時,甚至在他想到她時,他就臉紅,感到心慌意亂,但在她麵前,他卻感到毫無拘束,說的也不是事先準備好的一套,而是想到什麽說什麽。


    在短暫的訪問中,尼古拉遇到冷場的時候,也像一般有孩子在場時那樣,跑到安德烈公爵小兒子旁邊,撫愛他,問他願不願當驃騎兵。他把孩子抱在懷裏,快樂地逗他玩,又迴頭望望瑪麗雅公爵小姐。瑪麗雅公爵小姐含情脈脈,羞怯而又幸福地注視著她心愛的人抱著心愛的孩子。尼古拉發現她的目光,仿佛懂得它的含義,高興得漲紅臉,喜氣洋洋地吻起孩子來。


    瑪麗雅公爵小姐居喪不出,而尼古拉則認為再去訪問她也不合適,但省長夫人仍繼續她的媒妁工作,把瑪麗雅公爵小姐說尼古拉的好話傳給他,又把尼古拉說瑪麗雅公爵小姐的好話傳給她,並一定要尼古拉向瑪麗雅公爵小姐表態。為了這個目的,她安排兩個年輕人早禱前在主教那裏見麵。


    盡管尼古拉對省長夫人說,他不準備向瑪麗雅公爵小姐表態,但還是答應前去。


    正如在蒂爾西特時那樣,尼古拉不容自己懷疑公認的好事是否真好,現在,他在應憑理智安排自己的生活呢,還是聽命於環境呢,這兩者之間作了短暫而認真的內心鬥爭後,選擇了後者,屈服於那不可抗拒地引導著他的力量。他知道,他既已答應了宋尼雅,再向瑪麗雅公爵小姐求愛是卑劣的。他相信他決不做卑劣的事。但他同時知道(與其說知道,不如說從心底裏感覺到),現在他屈服於環境和引導他的人,不但不算卑劣,而且是在做一件他從未做過的極其重要的事。


    自從他同瑪麗雅公爵小姐會麵以來,他的生活表麵上一切如舊,但原來的各種樂趣都失去了魅力。他常常想到瑪麗雅公爵小姐,但不像他想到交際場中那些小姐,也不像他長期如癡似醉地想到宋尼雅那樣。他想到那些小姐,就像一般正派青年那樣,把她們想象成未來的妻子,想象著他們的婚後生活:雪白的罩衫、茶炊旁的妻子、妻子的馬車、孩子、媽媽和爸爸、她同公婆的關係,等等。這種對未來生活的遐想使他陶醉,但一想到人家正在替他撮合的瑪麗雅公爵小姐,他卻怎麽也想象不出婚後生活的樣子。即使勉強想象,那也是別扭和虛假的,他隻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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