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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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俄國國土一半淪陷,莫斯科居民逃到邊遠省份,民團一批批奮起保衛祖國,我們這些後代子孫自然會認為,當時舉國上下都不惜自我犧牲,一心救國,並為祖國的淪陷而失聲痛哭。有關那個時代的記載,都毫無例外地談到俄國人的自我犧牲精神、愛國熱情、絕望、悲哀和勇敢。其實並非如此。我們之所以這樣想,因為我們隻看到曆史的共同利益,而沒有看到個人的具體利益。其實個人的具體利益遠遠超過共同利益,使人忽略共同的利益。當時多數人並不關心國家大事,而隻顧眼前個人利益。他們就是當時很有影響的活動家。


    至於那些試圖了解局勢、願意自我犧牲、敢於參與國家大事的人,其實都是些最無用的社會成員。他們看事情總是顛三倒四,他們想做點兒有益的事,結果總是徒勞無功,例如皮埃爾和馬蒙諾夫供養的一再搶劫俄國鄉村的那幾個團,又如太太小姐們撕扯的那些裹傷用的棉線團永遠到不了傷員那裏,等等。就連那些賣弄聰明、發泄感情的人談到當時俄國局勢,也往往裝腔作勢,信口開河,或者對一些無辜的人橫加責難和表示憤恨。在曆史事件中,禁食分別善惡樹果子[17]的戒律尤其明顯。無意識的行動往往會產生結果,而曆史事件中的著名人物決不會了解它的意義。即使他想了解,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越是直接參與俄國當時所發生事件的人越不明白它的意義。在彼得堡和遠離莫斯科的外省城市,太太小姐和穿民團製服的男子都為俄國的命運和古都的淪陷失聲痛哭,作了決心自我犧牲等表示;但撤離莫斯科的軍隊幾乎不想也不談莫斯科,目睹城裏的大火,卻沒有人發誓要向法國人複仇,他們想的隻是今後四個月的餉銀和下一站宿營地,想到隨軍女商販瑪特廖什卡之類的事……


    尼古拉·羅斯托夫長期參加衛國戰爭並非出於自我犧牲精神,而純屬偶然,因為戰爭發生時他正在服役。因此,他對俄國當時發生的事並不失望,也沒有做出消極的論斷。要是問他對俄國局勢有什麽想法,他會說,那不是他的事,那是庫圖佐夫等人的事,但他聽說部隊要補充人員,仗還要打很久,照這樣下去,他不難在一兩年內升任團長。


    他有這種想法,因此當他奉命到沃羅涅日為部隊補充馬匹,不能參加即將發生的戰鬥時,他不僅不難過,反而十分高興。這種心情他不加掩飾,同事們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在鮑羅金諾會戰前幾天,尼古拉領到差旅費和公文。他先派出幾個驃騎兵,然後自己乘驛車去沃羅涅日。


    隻有在戰鬥生活中連續度過幾個月的人才能理解尼古拉離開充斥糧秣車、給養車和野戰醫院的地區時的快樂心情。他看不見士兵、大車和營地垃圾,隻看見住著農民農婦的村莊、地主的莊園、牧放牲口的田野、驛站和酣睡的驛吏,他感到興奮,就像第一次見到似的。特別使他感到驚喜不已的是那些又年輕又健康的女人,她們身邊並沒有十來個軍官圍著向她們獻殷勤,因此一個過路的軍官同她們調笑,她們就感到格外高興和榮幸。


    尼古拉夜間興衝衝地來到沃羅涅日一家旅館,要了他在軍中好久沒有吃到的東西。第二天,他把臉刮得幹幹淨淨,穿上好久沒穿的講究軍裝去見當地長官。


    民團司令是個文職出身的將軍,上了年紀,看樣子對自己的軍銜和軍職感到躊躇滿誌。他怒氣衝衝地(他認為這樣才能顯出軍人本色)接待尼古拉,煞有介事地盤問他,仿佛他有權這樣做,又仿佛他在評論國家大事,表明自己的態度。尼古拉心裏高興,隻覺得這一切都挺好玩兒。


    從民團司令那裏出來,他坐車去見省長。省長是個矮小活潑的人,和藹可親,平易近人。他指點尼古拉到哪裏的養馬場買馬,又給他介紹城裏一個馬販子和離城二十俄裏的一個地主,說在他們那裏可以買到好馬,還答應多方協助他。


    “您是羅斯托夫伯爵少爺吧?我妻子同令堂很要好。我們每逢星期四招待客人,今天正好是星期四,請您務必光臨。”省長送他出來時說。


    尼古拉帶上司務長,搭上驛車,直奔二十俄裏外的地主家去買馬。初到沃羅涅日,尼古拉過得輕鬆愉快,就像一個人心情好的時候總覺得事事稱心、樣樣如意一樣。


    尼古拉訪問的地主是一個老騎兵,鰥夫,養馬能手,愛好打獵,擁有一間講究的起居室,藏有百年陳釀和匈牙利名酒,養有一批駿馬。


    尼古拉三言兩語就用六千盧布買了十七匹精選的(他這麽說)種馬,作為補充馬匹的樣品。他吃了飯,多喝了兩杯匈牙利紅酒,同那地主稱兄道弟,然後熱烈吻別。他興高采烈,雖然道路泥濘,他還是不停地催促車夫,以便趕上省長家的晚會。


    尼古拉用冷水淋了頭,換了衣服,灑了香水,來到省長家。他到得晚了點兒,但嘴裏說了句“晚到總比不到好”表示歉意。


    這不是舞會,也沒說要跳舞,但大家都知道卡吉琳娜·彼得羅夫娜將在古鋼琴上彈華爾茲和蘇格蘭舞曲,這樣就要跳舞。大家估計到這一點,就打扮得像赴舞會的樣子。


    1812年外省生活一如既往,隻有一點兒差別,就是從莫斯科遷來許多有錢人家,城裏熱鬧多了。再有,也像俄國其他地方那樣,處處顯得放蕩不羈,天不怕地不怕,一切都無所謂,人們一見麵就閑聊,以前隻談談天氣和熟人,現在卻談論莫斯科、軍隊和拿破侖。


    聚集在省長家的是沃羅涅日的上流人物。


    太太小姐很多,有幾個是尼古拉在莫斯科的熟人;但男子中,能勉強同他這個聖喬治勳章獲得者、采購馬匹的驃騎兵軍官、同時又是和藹可親而又很有教養的伯爵平起平坐的卻一個也沒有。其中有一個在法軍中當軍官的意大利俘虜,尼古拉覺得,這個俘虜在場更使他這位俄國英雄顯得身價百倍。這個意大利人就像是一件戰利品。尼古拉有這種感覺,他認為大家都這樣看待這個意大利人,因此對他表示親切,但不失身份,保持一定分寸。


    尼古拉穿著驃騎兵製服,周身散發著香水和酒氣,一走進來嘴裏說著“遲到總比不到好”,並且幾次聽見別人也這樣說。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立刻感到他成了大眾的寵兒,在外省占有愉快的地位。在過了長期艱苦生活後,這種地位格外使人陶醉。在驛站上,在旅店裏,在地主家的會客室裏,使女們都以得到他的垂青為榮;這裏,在省長的晚會上,尼古拉覺得,有無數年輕的太太和美麗的姑娘都迫不及待地等待著他的青睞。太太小姐們紛紛向他獻媚;上了年紀的太太們第一天起就急於給這個浪蕩驃騎兵做媒。省長夫人就是其中的一個,她把尼古拉當作近親,並且親切地用法語叫他尼古拉。


    卡吉琳娜·彼得羅夫娜果然彈起華爾茲和蘇格蘭舞曲。跳舞開始了。尼古拉的活躍使外省上流社會更加著迷。他那灑脫奔放的舞姿使大家讚歎不已。那天晚上,尼古拉對自己的舞姿也感到吃驚。他在莫斯科從沒這樣跳過舞,對這樣放肆粗野的姿勢甚至覺得不成體統,格調低下;但在這裏,他覺得必須弄點兒新花樣使大家驚訝,他們一定以為這在京城已是司空見慣,而在外省還沒有見過。


    尼古拉整晚最注意一個金頭發、藍眼睛、身體豐滿、模樣可愛的女人。她是省裏一位文官的夫人。尼古拉懷著花花公子的天真想法,認為別人的妻子都是為他而生的,跟她寸步不離,並且像耍什麽陰謀似的客客氣氣地對待她的丈夫。尼古拉和這位夫人嘴裏不說,但他們確實挺合得來。可是做丈夫的並沒有這種想法,對尼古拉總是板著麵孔。但尼古拉實在太天真善良,做丈夫的有時也難免受到他情緒的影響。不過,到晚會將結束的時候,妻子越來越興奮,她的臉越來越紅,丈夫的臉色則越來越陰沉,越來越蒼白,仿佛兩人興奮的總量不變,妻子身上多一分,丈夫身上就少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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