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刃其十五 夜半


    “普通的鐵劍……”


    諾暝天審視著手中的劍,過去的常識現在已經仿佛陌生的認知,使慣了伽流太鑄成的劍,他反而有點不習慣這種重量不能隨心改變的武器。


    “爸爸……為什麽要用這種不能自如舞動的劍?”


    “那是進忠老爺自己的意思,暝天少爺。自從我開始侍奉多拉貢家起,進忠老爺就給我介紹過許許多多的傳統……''多拉貢家的試煉隻歡迎不會受武器約束的魔魂'',進忠老爺好像是這麽說的。”


    “不會受武器的約束……也是啊。”諾暝天握緊了劍柄,仿佛有一股力量從劍鞘順著他的手傳到了他的體內。他把鐵劍別到了右腰上,剛好與無鋒的位置對稱。


    “王座,我需要使用地下室一段時間。”


    “我會一直支持著你的,暝天少爺。請務必加油。”


    王座還來不及鞠躬,諾暝天便朝他先點頭致意,然後往房子的深處走去。


    ……


    黑暗中交織著危險與喘息。豆大的汗珠從諾暝天的發尖飛濺到空氣中,他的身體已經被汗水浸濕,但是依然朝著麵前的八個目標舉起了劍——八個鐵甲戰士,三個正在恢複機體,還有五台正舉著武器對著諾暝天虎視眈眈。對普通鐵劍的不適應使他在消耗戰中更加吃力,雖然他的力量已經可以允許他做出與揮舞無鋒時一樣的速度,但是那僅限於單次斬擊,他還是控製不好連續攻擊時劍的動向。


    更何況那些鐵甲戰士不是普通的傀儡,他們是魔魂訓練用的魂器,戰鬥力可不是下級惡鬼能夠相提並論的。


    “冷靜點,煌龍,用心眼去看——他們攻過來了。”


    “唿……”


    諾暝天沒有抬頭,直接一劍將射來的飛箭打落,然後往一旁的柱子移動。幾把巨斧朝他當頭劈來,諾暝天看準時機避開,在鐵甲戰士被地麵的反彈震得僵硬時將他們的手臂切斷。


    後麵。


    諾暝天顧不得看清鐵甲戰士的斷口,淩空一躍閃躲開揮舞的劍,然後轉過身舉起鐵劍與劍鞘。真令人吃驚,他居然開始習慣用鐵劍的戰鬥方法了。


    “喝啊!”


    諾暝天用劍鞘將鐵甲戰士的劍架開,然後一劍穿透了它的胸膛。鐵甲戰士瞬間失了生氣癱在地上,不過完全恢複也隻是幾分鍾的事。如果不是因為這是訓練特化型的魂器,直接讓這些鐵甲戰士去與惡鬼戰鬥可省事多了。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作為守護者,它們沒有心。


    隻有一直堅定正義的魔魂也墮入了黑暗,才更能說明人性的醜陋。


    你能夠確信自己不會迷茫嗎?對於你的行為,還有你的信念……


    一些聲音突然湧進了他的腦海中。是精神還沒有恢複好嗎……亦或者是,自己很在意的話。


    我真的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堅強嗎……我真的不會害怕嗎,真的能守護好嗎……真的不會走上黑暗的道路嗎?


    “……煌龍,你看上去很累的樣子,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迴過神時,鐵甲戰士們已經停止了動作。諾暝天順勢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深吸了一口氣。


    “嘛,不過我也猜得出來,你還在在意吧,那個黑衣人的話。”


    “……無鋒,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著墮落的魔魂嗎……?”


    “很遺憾答案是肯定的。煌龍,魔魂語古籍中有記載,墮入了黑暗的魔魂,這一群體被稱作反魔魂。”


    “也就是說魔魂也不是萬能的啊……”諾暝天歎了口氣。


    “但是煌龍你一直在履行著魔魂應盡的職責,而且還隻是一個能為了救人把自己累垮的魯莽笨蛋而已。”


    “謝謝你,無鋒。”即便釋然了些許,諾暝天依舊皺著眉頭。黑衣人的話語就猶如在他內心種下的一顆種子,仿佛在緩緩生根發芽。


    “但是我知道我不是那麽堅強的人。我並不知道答案。”


    “……雖然很想勸你別想這麽多,但現在好像沒時間了。”


    “……是惡鬼。”


    “嗯,已經是晚上了,那些家夥會出沒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走了,無鋒。”


    “已經想好了嗎,煌龍?”


    “不論要去想什麽,在那之前先得把它們的罪惡斬斷。”諾暝天披上黑色大衣,帶著無鋒出發了。


    “那才是……我應該做的事。”


    ……


    當諾暝天到達無鋒探測到的異常點附近時,發現這裏就在昨晚事發的了望台公園。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周圍,暫時沒有殺氣,也就是說那家夥還沒有出手。那個叫白澄空的女孩……應該早就到家了吧?


    “看拳!”


    就在諾暝天這樣想著時,突然感到背後傳來敵意,及時轉身接住了直衝而來的拳頭——那是一個頭發稀疏的中年男人,穿著簡陋的衣物,臉上已經布滿了歲月的痕跡,被一層土灰覆蓋著。


    “……是這個人嗎,無鋒?”


    “並不是,煌龍。這個人的身上並沒有惡鬼的氣息。”


    “……”


    諾暝天鬆開了握住對方拳頭的手。中年男人也好像意識到自己打錯了人,連忙把拳頭收了迴來朝諾暝天一個勁地低頭。


    “啊,抱歉,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


    “……為什麽要在大街上向人出拳?”


    “真的對不起!我,我……”中年男人支支吾吾著,終於還是歎了口氣。


    “我……我把你當做是我的兒子了。”


    “……兒子?”


    望見諾暝天懷疑的眼神,男人的臉漲得通紅,急忙從懷裏掏出一張相片:


    “啊,你看,這個就是我的兒子,阿毛!”


    男人一邊說著,手在激動地顫抖。諾暝天掃了一眼照片,已經有點年代感了,但還是能看得出來裏麵的男子的模樣——令他有點吃驚,兩人長得還真的十分相似。


    “……我跟阿毛約好,今天晚上在這裏見麵的,這麽晚了附近一般都沒有其他人……”


    “為什麽見到兒子要出拳?”


    “因為……因為那小兔崽子真是太欠揍了!我辛苦打工供他上大學,可是自從他離開這所城市後就沒有迴來過,一晃就已經八年了……他可能早就忘了誰是老子了!”


    “……這些年來沒有來過信嗎?”


    “啊,我們家連電話都沒裝,就因為阿毛要去外地上大學,所以給他配了部手機……但是因為我一直沒有電話,所以也沒有聯係——啊,倒是一開始有過幾封來信,可是後來也沒了……啊,我還記得每年的上個月第二天是阿毛的生日,今年我給他寄了一把吉他當做禮物——那孩子從小就喜歡聽我彈吉他,還說長大後要做音樂家呢,你瞧這娃多有誌氣!”男人正興致勃勃地說著,突然停住了。


    “啊,不好意思,讓你在這裏聽我盡嘮叨些無聊的事……”


    “不,沒關係,我可以繼續聽。”


    男人有點驚訝地望向諾暝天,但很快就明白過來,轉過身指向了一旁的長凳。


    “我記得……那時候我就是在這裏跟阿毛一起彈著唱著的。我們喜歡唱老歌,八九十年代的那種——唱到累了就抬起頭看星星,看累了就直接睡覺……!對了,上個星期來了阿毛的信說要迴來了!他還說要跟我再在這裏彈唱一次呢!你瞧這孩子,明明已經是個文化人了,還盡幹這些野事,哈哈……”順著男人沉醉的目光,諾暝天望見長椅上擺著一把很舊的吉他,在路燈下仿佛閃爍著光芒。


    “還有一個小時就十二點了……阿毛應該很快就要來了……!”


    “……是啊,一定是的。”諾暝天說著,朝男人露出了笑容。


    “那麽,祝你們父子交談愉快。”


    “是,也祝你愉快!謝謝你了,願意聽我說這麽多話……”


    男人迴到了長椅上靜靜地坐著。諾暝天望著他彎曲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轉身離去。


    ……


    “救命啊!”


    在了望台公園的某個廢車庫裏,一個男子正掐著一個女人的脖子把她摁在牆上。就在他準備有下一步動作時,從某處飛來的一張符咒突然擊中他的額頭,居然將他擊飛出去。


    “……找到你了,惡鬼。”


    “啊,啊——!”女人來不及看清諾暝天,尖叫著跑走了。男子發出駭人的吼叫,然後從地上爬了起來,朝諾暝天舉起了拳頭。那張臉是——


    諾暝天突然愣住了,男子趁機把他撞飛。左臂的痛楚激醒了他的思維,諾暝天終於認真起來,無鋒出鞘,將男子擊退。


    “不做人了嗎……”


    “魔魂……為什麽要壞我的好事!”


    男子咆哮著朝諾暝天撲了過來,被一劍斬去左手,黑色的物質從中溢出。男人瞬間倒在了地上:


    “求求你,我還有個很重要的人要去見!請你放我去吧!見完之後……我就乖乖讓你斬殺,好不好?”


    “……”諾暝天轉過了身,男子卻在這時突然麵露兇相,畸形的爪子朝諾暝天的背後刺了過去。


    “那是那個人的願望,不是你的,惡鬼。”


    諾暝天轉身一斬,將男子攔腰斬斷。隻見斷裂後的男子不僅沒有倒地,還發出了野獸的吼聲,斷口處伸出蜈蚣般的節幹將兩邊身子連接起來,變得極為怪異而令人膽寒。


    那就是惡鬼的醜陋真麵目。


    諾暝天朝惡鬼舉著劍,在後者咆哮著衝上來時,看準機會一劍將他的節幹斬斷。就在那麽幾秒之內,在金色的火焰下惡鬼的身軀開始崩塌,然後在黑氣中,諾暝天望見一個人的上半身躺在了地上——


    “謝……謝你……如果可以的話……請把那邊的……帶給我爸爸——”


    在被黑氣包覆而化為塵埃前,男子像是恢複了人性,帶著淚盯著諾暝天,像是在懇求。但是他還沒有說完,便已經消失在了諾暝天麵前。


    但是諾暝天或許已經猜到了他想說的話。


    “為什麽……你會被惡鬼盯上……?”


    諾暝天沒有說話,他的眼淚在他最開始成為魔魂時就已經幹涸了。他往一旁的柱子走去,男子在克製不住惡鬼攻擊之前,把一個東西放在了這裏。


    一個吉他盒。


    “怎麽忍心這樣做……你真是……太欠揍了。”


    就在諾暝天準備離開時,他注意到了地板上有一個反射著光芒的物品,就在男子消失的地方。


    “這是……?”


    ……


    離十二點已經隻差五分鍾了。


    但是公園內依舊沒有出現別的人。


    “阿毛……”


    中年男人擦了擦濕潤的眼睛,拎起了一旁的吉他,走到了公園的欄杆前。在這裏他可以看清整個熟睡的城市,還有幾點盈盈閃爍的白光。


    “(樂句)秋風送爽,你的身影愈模糊——”


    往事逐漸浮現在眼前,中年男人仿佛看見了小時候的阿毛就站在自己的身邊,靠著他跟著一起唱。


    “(樂句)在某年,懵懂的我多少次在雨中彷徨——”


    他聽到了兩人的歌聲。


    “(樂句)晚風伴你一路走過,浪花打濕我的眼角——”


    他聽到了。


    “(樂句)哦——在風裏雨裏,揮一揮兩手——在霧裏夜裏,別流淚心酸——”


    他看見那個孩子笑得是那麽歡樂。


    但就像這首歌一樣,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東西了。


    “(樂句)我會說聲真的愛你……”


    弦停曲止。當安靜下來時,中年男人感到眼前的孩子也漸漸模糊,終於化為無形。


    “迴家吧,阿毛……”


    就在男人自言自語時,兜裏的手表發出了整點報時的聲音。十二點已經到了。


    但是他依舊沒有聽到他期望的,那聲熱切的唿喊。


    淚水在他的臉上衝出兩條溝。當男人落寞地轉過身時,突然望見他原來坐的長椅上多了一些東西——


    “啊……”


    男人急匆匆地走了過去,他發現那是一個吉他盒,還有一張被壓在下麵的信紙。


    “阿毛……!”


    男人急切地翻出了紙條,就著路燈昏暗的光讀著。


    ……


    爸爸:


    我找到了想做的事,再也不會迴來這裏了。請原諒我的任性,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從今以後我可能不會彈吉他了,以後要彈的時候就用這把吧。


    永遠愛你。


    附注:爸爸你的吉他聲還是跟小時候完全一樣,該有點進步了!


    ……


    “嗚,這小兔崽子……”


    男人讀著讀著,將紙條攥在了手心裏。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視線開始在四周尋找,看到了在不遠處正在離開的一個身影——


    “阿毛——!”


    男人跌跌撞撞地朝那個身影跑了過去,就在他快要抓住他的時候,那個人轉過了身。


    “啊……!不好意思,原來是你……”


    男人愣住了,複雜的感情從雙眼中映射出來。諾暝天望著他,像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沒有來嗎?”


    “啊……阿毛說,他找到了想做的事,不會再迴來了……”


    “……那還真是個該揍的孩子,居然就這樣把大叔撇在了這裏……”


    “是啊……等我見到了他,一定要好好給他兩拳!”男人將信紙捏成了紙團,但還是沒忍心扔出去。


    “……那麽,如果沒有事的話,我先走了。”


    “啊,那個——!”男人朝諾暝天伸出了手,想要挽留他。


    “雖然……雖然這樣很不合理……但是,可不可以讓我把你當作我的兒子幾分鍾呢……?阿毛跟你……長得真是太像了……”


    “……當然可以,要打要罵都無所謂。”諾暝天朝男人張開了雙臂,輕鬆地笑了笑。


    “嗚……”


    男人朝諾暝天攥緊了拳頭,然後朝諾暝天衝了過去。諾暝天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但是根本沒有攻擊落到自己身上,而是……男人緊緊地抱住了自己。


    “阿毛啊……!你這小子整天在外麵混,終於是決定不迴來了!那麽……就放開手去闖吧!你要做什麽我都支持你!如果失敗了,這裏還有個家,你可以隨時迴來!……”


    男人喊著聲音都沙啞了,顫抖著帶著哭腔。諾暝天沒有掙紮,而是任由男人緊緊地抱住他。


    不知為何,他突然也想擁抱麵前的這個父親。但是……他終於還是放下了手。


    夜晚在星光與路燈的照耀下仿佛變得有了情感,城市裏也仿佛多了一絲光亮。


    ……


    “煌龍……”


    諾暝天目送著男人帶著吉他落寞地離開了公園,不知道為什麽,他感到內心湧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感。


    “無鋒……天底下的父親……都是像那樣深愛著孩子的嗎?”


    “我可是魔術生命,沒有人類的這種概念,抱歉。不過如果說是創造出我的煆魂師的話,他是會無條件地愛著我的。”


    “那我的爸爸也是那樣……”


    諾暝天深吸了一口氣,他仿佛體會到了一種久違的感覺,使他的內心泛起暖流。


    “……無鋒,我決定了。我會一直同惡鬼戰鬥,一直守護人類,不論發生什麽都不會動搖,直到我生命終結的那一刻……隻要能夠救到更多的人,讓悲劇再少一點,就一定是有意義的……我願意去這麽想。”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過你好像打起精神來了,煌龍。”


    “或許吧。”


    男人已經消失在了諾暝天的視野裏。諾暝天握了握別在腰間的無鋒,感覺迷霧散開了。


    就像鼓起了勇氣。諾暝天帶著無鋒離開了了望台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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