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海麵孤寂無邊,遠處的遊艇夜燈已經模糊成虛影了。趙聽月大半身體泡在水裏,被凍得直哆嗦,冰冷的海水正無情吸收著她的體溫。


    他們聯係不上外界,如果繼續留在海麵上,奢望船上的人發現他們消失而掉頭趕來救援,怕是船還沒找到他們,她和葉辭秋不是被凍死就是體力耗盡淹死了。


    當然,葉辭秋這變態比她還多個選擇——流血而亡。


    但人在絕境處被激發的潛能是無限的。


    趙聽月大腦急速運轉,她剛從客艙的舞廳溜出來透氣的時候,記憶裏視線的盡頭似乎是一座島嶼的黑影。


    可那會距離現在已經過去了十分鍾。遊艇行進十分鍾的距離,與人徒手遊過去所需要的時間和精力可完全不是一個概念,更遑論她還拖著一具“屍體”。


    她不是聖人,腦中某些念頭一閃而過。


    ——隻要鬆開手,她就可以自己逃命。


    說到底,她淪落到現在這個絕境也是因為多管閑事拉了他一把。


    可是……難道真的任憑他葬身於這片陰暗的海域嗎?


    她低頭往下看,深不見底的漆黑海底如同一隻蟄伏的深淵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殘忍地吞噬一切生機。


    趙聽月閉了閉眼,又罵了句髒話。


    “葉辭秋!醒醒!你還想活著嗎?”病急亂投醫,趙聽月直接下手拍著他毫無溫度的臉,試圖喚醒他的意識。


    她這番動作隻是慌亂之下的無意識輸出,她的手快要失去知覺,下手的力道自然沒個輕重。誰知就在她這麽或淺或重的幾巴掌後,男人睫毛輕顫,竟然幽幽醒了過來。


    趙聽月凍得牙齒打顫,對上葉辭秋暗紅的眸子時,那股冷意直衝天靈蓋,隨後就被一股巨大的驚喜淹沒。


    “葉辭秋,你醒了!”她抓著他的衣領,兩人的身體湊得極近,隨著潮水的節奏波動。


    他初初醒來的茫然隻持續了一瞬,額頭傷口處隨之而來的劇痛讓他瞬間緊繃起來。他想起來墜海前的一幕,他被人偷襲暈倒,有人拉住了他,最後還跟他一起跳入海中。


    懸在甲板外的一幕幕記憶逐漸迴籠,趙聽月因為用力而憋紅的臉浮現在他的腦海中,逐漸匯集成如今近在咫尺,那副妝容汙糟又濕漉漉的容顏。


    “你——”


    趙聽月見他的視線恢複清明,隻覺得鬆了一口氣。她終於不用猶豫要不要丟下他了。


    她徑直打斷他接下來的話,迅速把他們的處境說了一遍,最後告知她的決定,他們需要遊到那座海島上去。


    葉辭秋已經提不起一點兒力氣,但他明白,眼下除了她的辦法還有一絲兒生的希望,他們隻能留在這裏等死。


    “你還能遊嗎?”趙聽月試著鬆開她的手,葉辭秋垂眸看見她因為失溫而發青的手。由於長期蜷縮著用力抓住他,即便鬆開了,現在依舊保持著僵硬的狀態。


    “能,你遊前麵。”


    他的聲音虛弱至極,生生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幾個字,氣息沙啞到最後輕不可聞。


    趙聽月擔憂地看了一眼他額頭上觸目驚心的傷口,明白現在不是浪費時間的時候,點點頭揮動雙臂向前遊去。


    葉辭秋咬緊牙關,調動全身的力氣跟上她。


    趙聽月始終遊在前麵帶路,偶爾慢下來迴頭查看一下葉辭秋的狀態。他的臉越發慘白無色,麵部緊繃雙眸猩紅。看得出來,他拚盡最後一口氣硬撐著。


    趙聽月的狀態也已經差到不行了,之前被欄杆猛烈撞擊,她懷疑她的肋骨都要斷了。


    不過身體內部那股異常的刺痛感早已被流失的體溫帶走。她的四肢已經僵硬失去熱度,隻是機械地重複著撥開水浪的動作。


    在冰冷徹骨的海水裏泡一個小時已經是很多人的極限了,更遑論兩個人還一刻不停地向前遊動著。


    後半程,葉辭秋的體力明顯跟不上了,怕他一個眨眼暈過去,趙聽月也跟著慢下來,與他並行向前遊著。


    借著洋洋灑灑的皎潔月光,他們已經能看到那座海島的黑影了。


    大概還有一公裏的距離時,已經隱約能看清島嶼上礁岩的形狀了,葉辭秋卻悄然沒了動作,慢慢往海裏沉沒。


    趙聽月知道他已經堅持到極限了,她從不知道有人能把自己的生理極限開發到超過醫學可以解釋的範圍。


    她遊到他身邊,整張臉木著沒有表情,隻是那雙桃花眼被刺骨的海水浸染變得森然淒冷起來。


    她的動作僵硬,卻沒有片刻躊躇。


    拖著葉辭秋健碩沉重的身體,單手抽出係在西裝外套上的腰帶,麻木地用僵硬到無法彎曲的手指打了兩個結,將那具龐然的身體掛在自己身上。


    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這個舉動無疑於將自己送上葉辭秋搭乘的死亡快車。


    不過——誰讓她是神經病趙聽月呢。


    她已經無法調動臉部的神經肌肉了,連咬緊後槽牙這種苦撐的動作都有心無力,隻憑借著最後的信念拖著男人往前遊去。


    不知過了多久,海浪一個波瀾推助後迅速消撤,兩道身影狼狽地攀附在岸邊的礁石中間,探出的上半身被翻湧的浪花無情拍打著。


    趙聽月的雙眸裏一片濕漉漉的模糊,一隻慘白如玉石的手緊緊扒著石縫的凸起,已是出氣比進氣還多了。


    吸進肺裏的空氣新鮮又冷冽,由內而外的冷意滲透她的胸腔,每一次唿吸都仿佛被寒冰利刃淩遲著,清醒而痛苦,可她已經顧不上疼了。


    趙聽月翻上岩石,憋著一口氣直到青筋盡露,才將泡在海水裏如同一灘爛泥的男人拖上來。


    硬撐了一路的那口氣驟然鬆下來,一股巨大的力竭暈眩感襲來,她整個人癱在坑窪不平的石麵上,伴著劫後餘生的激動,方感覺到有心髒鈍重的跳動感慢慢重迴她的身體。


    顧不上多休息,她強撐著爬起來,側首去看仰躺在她身側也不知還有沒生息的葉辭秋。


    他額頭上猙獰外翻的血肉已經不出血了,趙聽月借著月光終於看清了那道模糊糜爛的傷口,頓時遍體生寒。


    探入鼻下的手指一顫,感覺不到分毫溫熱。


    趙聽月整個人僵在原地,徹底懵了。


    “葉辭秋,你醒醒。”嘶啞的聲音猶如秋日落葉,重複著遍地淒涼。


    她跪在地上,用力按著他的胸膛心髒的部位,執拗地想像剛才一樣把他喚醒。


    她又向上移了半寸,用失去血色的唇堵住他冰涼的唇瓣,一口一口往裏渡著氣。


    循環往複的動作榨幹了她積攢的所有力量,可躺在地上的人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她的眼淚不知不覺灑落到他臉上時,趙聽月終於顫抖著停了下來。


    深邃的麵容上淚珠混著海水在淒靜的月光下兀自晶瑩,似乎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她的異想天開。


    她跪在了無聲息的人身側,跪在廣袤靜謐的深海旁,出人意料地嗤笑了一聲。


    笑著笑著,眼淚複又大股大股的湧出來。


    時隔多年,她再次眼睜睜看著有人死在她身邊,而她拚盡全力卻隻是一場空。


    她脫力般地仰躺在他身側,放棄了再去探一探他鼻息的打算。


    有濕鹹的液體從眼眶裏流出,混入她臉上殘餘的水漬,她的倔強和堅持在無力掙脫的絕望中漸漸崩塌。


    死就死了吧。


    反正……反正她從來都是,什麽也改變不了。


    她又笑又哭著,神情顯然已經陷入癲狂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這一路上的自討苦吃是為了什麽。難道是為了除了一具冷冰冰再無反應的屍體,最後什麽也留不住嗎?


    她如同一條擱淺的魚,眨著眼睛望向頭頂無垠的蒼穹夜幕,茫然而痛苦地唿吸著。


    海風帶起一陣顫栗,濕透的衣物貼著身體在拚命掠奪她身體裏的最後一絲熱氣。趙聽月摸了一把濕得一塌糊塗的臉,再次翻身坐起來,沉沉地望向安靜的葉辭秋。


    總是多情的桃花眼裏多了一抹狠戾的偏執。


    淦!老子拚死拚活救下來的人,就算是死透了,她也得把人從閻王那裏再搶過來。


    趙聽月反骨遍生,狠狠地咒罵著,日他的老天爺,她就是要不撞南牆不迴頭,她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她不允許再有人因為她的無能為力而死。


    她摸著他的臉,重複剛才那一套心肺複蘇的動作,無意間手指突然被鋒利的碎石劃破,血珠當即湧了出來。


    趙聽月毫無知覺,按幾下心肺處,附身掰著他的下巴渡一口氣。


    突然——


    躺在地上的男人身體微躬,渾身顫抖著從口鼻中咳出一口汙水,隨後又重歸安靜。


    趙聽月眨眨眼,盯著地上狼狽的男人,連唿吸都忘了。


    她慢慢附下身,輕輕側耳去聽他胸膛裏的心跳聲。掛滿水珠的睫毛輕顫,她試著小心翼翼靠近那個會讓她崩潰瘋狂的潛在結果。


    “咚——咚——”微弱而沉重的心跳聲傳入她的耳道裏,趙聽月眼中突然迸發出喜悅的劇烈光芒。


    淚眼滂沱之際,她想捂住臉,遮住她驚喜到看起來肯定傻裏傻氣的表情。


    可手臂癱軟在一側微微發抖,竟是抬也抬不起來了。


    海浪聲生生不息,鋪天蓋地的黑暗吞噬一切,水浪拍打著礁石的狂亂中混雜著詭異的安靜。


    趙聽月陷入痛苦中的理智開始迴籠,仿佛剛才的崩潰從未發生過。顧不得害怕,她當即決定背著葉辭秋去島上看看。


    脫掉過膝靴,幾下磕掉細高跟,她重新穿上鞋,隨後脫掉吸滿水而變沉的西裝外套,扯著他的兩條手臂從後搭在她肩上。


    動作冷靜而麻木。


    她要去找她和葉辭秋唯一的生機。


    兩人緊貼的身體嚴絲合縫,葉辭秋沉重健壯的身軀壓彎了她的背,她崩潰地咬著牙,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向海島。


    借著月光,她依舊無法全神貫注,觀察四周的情況。


    她的臉上和腿上被尖銳的鬆針劃出一道道血痕,可她感覺不到一絲痛感。


    她自己也覺得奇怪,他騙她害她,對著她冷嘲熱諷,做盡恐嚇威脅之事,她該是怕他懼他恨他的。


    即便不會主動去害他,也不至於像現在這般搭上自己半條命去救他。


    趙聽月覺得自己腦子鏽逗了,不然她想不通,當時在遊艇上她為什麽會主動伸出那隻手。


    她隻好安慰自己,等兩個人活著從海島出去,以後她可就是能比肩解韞母親,給了葉辭秋第三次生命的重要女人了。


    解韞的的母親救了他,他都能對解韞那麽好。這下輪到她親手救他了,到時候,她要這大變態給她說一萬遍對不起!


    背上失去反應的身軀如千斤重,她步履蹣跚,每隔二十米就要喘著粗氣停下來歇一歇。


    她惱火地用腳踢他的小腿,忍不住怒罵,這變態看起來精瘦的,為什麽會這麽沉,她的腰都快斷了。


    或許是劫後餘生的落魄感打破了她苦苦維持多年的堅硬外殼,趙聽月惶惶不敢抬頭看周圍濃鬱到隻剩黑色的環境。


    哪怕知道背著葉辭秋隻會讓兩個人都死得更快,她也不肯將人放下。至少他在身邊,她總不是孤身一人置身在這無邊無際的黑夜裏。


    強硬驅趕掉腦海中令人窒息的迴憶,她終於在耗盡力氣前,摸到了一座無人居住的巡邏室前。


    彼時她身體摔倒到過碎石上,撞上過植物鋒利的樹枝。


    嬌嫩的皮膚已是傷痕累累。


    荒無人煙的海島定期會有人上來巡邏,這個簡陋的住所大概就是巡邏人員暫時的落腳地。


    趙聽月爬進屋內,摸索著拉開電閘,屋內的燈還能亮,她總算安心了些。


    她迴身拖起癱倒在門外的葉辭秋,費力將人弄到床上後,又拖著沉重的身體在屋裏翻出了淡水和食物,還有意料之外的碘伏和紗布。


    兩人身上的衣物都濕透了,趙聽月想都沒想幾下扒光了葉辭秋。


    白色襯衣裹在西裝裏,大片殘餘的血跡觸目驚心。


    腰帶上的磁扣“叮”得一聲在她手下彈開時,她僵著臉麵無表情,眼前肌肉流暢線條分明的強健肉體也沒能引起她心底半點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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