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晌午,他剛挖了馬齒菜迴來,拿了根樹枝在院門前掛鞋底的泥,雨停了但地麵還沒徹底幹,野地裏走一圈就粘上不少濕泥。


    “這麽多。”衛蘭香從院裏出來接過他手裏的竹籃。


    還沒等進去呢,兩人就看見全子娘匆匆忙忙從張家出來,瞅見衛蘭香在門口,走來就壓低聲音說道:“老張嫂子沒了。”


    話音剛落,就聽見張家院子裏李婉雲的哭聲響起。


    第101章


    老張氏熬了這些日子,終究沒熬過去。


    天晴太陽高,在暖日下多曬一會兒後背是熱燙的,讓人忍不住想換薄衣裳,原本是個好春日,可張家哭聲不斷,甚至老張氏咽氣沒多久,下午便有人鬧起事端。


    陸穀和沈雁在院裏擇菜淘洗,隻聽見那邊傳來吵嚷聲,但聽不甚清。


    村裏死了人,隔壁和四鄰都是要過去幫忙的,做不了別的就做些雜事,互相是個幫襯,他成了親,因和張家離得近,按理來說也是要過去看看的,但沈玄青覺著張家那些親戚都不是省油的燈,就沒讓他去,留在家裏做飯。


    再者有衛蘭香在那邊,他們家算是出了個人去幫忙,他過不過去就顯得沒那麽重要了。


    “婉雲嫂嫂可真是命苦,就剩她一個人了。”沈雁將淘洗好的菜雙手掬著撈出來,在木盆上方甩甩水。


    陸穀拿了小竹匾來,洗好的菜用這個控控水,等會兒就炒了,聞言皺起眉頭輕聲歎了口氣。


    張家院子裏,穿上孝衫的李婉雲梗著脖子說道:“我娘剛走,屍首還沒涼透,連一副棺材都沒抬迴來你們就管我要銀子,哪來的銀子!”


    “我隻問你,我張家那十一畝地是不是你賣的!”一個背著手的老頭怒目圓睜,他這話分明是將李婉雲當成了偷賣地的賊。


    “你張家。”李婉雲心下憤怒,打心底生出陣陣寒意,冷笑道:“我娘病的時候你來伺候過一迴?埋正子時你可曾出過一粒米一捧麵?”


    “地是我賣的又如何?我娘病的要死了,沒一個人來看她,也沒一個好親戚給錢,我有什麽法子?家裏那點錢早在埋正子時被你們連吃帶拿掏幹淨了!這會子你倒問我要錢,我告訴你,賣地的錢早就買藥花光了,我連擺席的錢都掏不出來。”


    李婉雲氣得渾身都在打顫,她睜著眼睛眼淚不斷往下流,說著說著忽然想起來什麽,抬手擦一把眼淚,反而笑了,說道:“今日四叔貴子叔你們來得正好,侄媳婦沒錢了,連老娘都埋不了,隻能問你們借一借,再說,這是你張家,做叔叔做姑媽的,這錢本也該你們掏。”


    張四子被連吃帶拿那句臊到,他是做長輩的,理應扶持小輩,卻被當眾指出貪小輩家東西,臉上老肉抽抽了幾下,但一想張正子和老張氏都沒了,隻剩下一個李婉雲,和絕後沒差了,賣地的錢起碼有幾十兩,那可是他們張家的地,自然也是他們張家的錢,憑什麽落在一個外人媳婦手裏,這李婉雲若安分守寡沒什麽,就怕她日後改嫁,錢就真落外人手裏了。


    如此一番思忖,便讓他又有了要錢的底氣。


    旁邊張貴又在他耳邊扇了幾句風,說什麽打聽過了,地賣了五六十兩呢。


    一聽這話,張四子眼睛都眯起來,從眯縫裏閃過精光,五六十兩!


    “你隻說,賣地的錢是不是你昧了去。”張四子端出威嚴的架子問道。


    “呸!”李婉雲當即就高聲罵起來:“到底是哪個做王八的要來昧錢!你們這些豬油蒙了心的下作東西,爛舌頭黑心肝,連死人的錢都要搶還有什麽缺德事不敢做的!”


    “做媳婦的竟來罵叔叔姑母,還有沒有天理!”張四子一家被罵的跳腳,四下尋找木棍柴火提來要打,一時吵吵嚷嚷,幸而院裏還有村裏其他人,連忙攔住了。


    見此情形,李婉雲咬咬牙,豁出所有麵子,學著老張氏曾經的模樣,往地上一坐拍著大腿哭訴哀嚎:“張家人心狠手毒,老太太一死就要來逼死我,今日既要打我,我也就不活了。”


    “從前無故遭打,連口飯都吃不上,如今死的死走得走,連條活路都不給我留。”


    她痛哭流涕,全子娘和衛蘭香想將她從地上拽起來都拽不動,口中哭訴不停,戚戚哀哀,哭聲越發淒慘,還說起自己以前挨打吃不飽的苦楚。


    原本隻是想趕走親戚,可她越說越恓惶,她命不好,嫁過來讓這些畜生磨搓,連一天安穩日子都沒過過,於是越哭眼淚掉的越多。


    沈玄青也在張家,雖然張正子沒了,這些幫忙的情分還不了,但看在李婉雲孤苦的份上,和全子幾個幫著挖墳埋人就當積德了。


    他從張四子手裏奪下長門閂,皺眉說道:“四子叔,那地賣的錢全買藥了,這些日子天天煎藥吃藥,你在村裏就沒聞到?”


    張四子和張家是本家,同住在村裏,但平時關係也就那樣,不曾想老張氏剛一死,就連同張貴過來討錢,別說他了,全子幾個漢子也看不下去,紛紛說了幾句公道話,說什麽看病吃藥本就是個無底洞,別說幾十兩了,一百兩扔進去都聽不見響兒。


    衛蘭香這些婦人和夫郎在旁邊也罵幾句沒良心,無論本村外村,被人指著鼻子戳脊梁骨都是要臊的,張家親戚很快就安分下來。


    張四子哪裏不知這些,這會兒被幾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攔著,一時半會兒不好再說什麽。


    但能來問李婉雲要錢的有幾個好人,都是沒臉沒皮,張正子一個姑媽翻著眼睛,說道:“這是我們家的事,用得著你們這些外人指手畫腳?”


    不待其他人說話,坐地上撒潑打滾的李婉雲不哭訴了,猛地竄起來跑進廚房,手裏明晃晃拿著把菜刀出來,她雙眼通紅,徑直揮著刀朝那個姑媽劈砍過去。


    “啊——!”那婦人被嚇得尖叫到處亂竄,李婉雲像是逮住了她,緊追不放。


    “爛了嘴的長舌婦。”李婉雲瘋瘋癲癲,因跑動氣息不穩,胸腔劇烈起伏,隻能說出這一句話,說完就在人群中亂砍起來。


    張家其他親戚一看刀來了,別說婦人,連漢子猛一見這胡亂揮砍的架勢都逃竄起來,生怕被砍上一刀。


    “瘋了瘋了!”


    衛蘭香急得直拍大腿,和全子娘對視一眼,兩個人都鼻子一酸,好好的姑娘竟被逼成這樣,李婉雲嫁過來這兩年,她倆可是看著的,老實又勤快,見了誰都會問一句好,不曾想短短兩年就瘋癲了。


    院子裏的人群像是被追攆的雞群鴨群,尖叫著,沒頭蒼蠅一樣亂竄瞎逃,就差拍打翅膀了,李婉雲手中有刀,這會兒紅著眼睛亂砍亂殺,連沈玄青都沒有輕易上前,擰著眉頭先作壁上觀。


    “這是怎……”胖胖的全子夫郎出現在門口,他聽見牆這邊的尖叫,因全子和全子娘都在這裏,便想著過來看看,誰知道就看到這一幕,目瞪口呆連話都說不出了。


    “真哥兒,快迴去快迴去。”全子一看他來了,嚇得連忙過去推他走,生怕李婉雲紅了眼不認識人。


    “放心,我和二青他們在,待她累了,趁勢奪下刀就好。”全子將夫郎推到門外安撫道。


    “木生,你和你爹就不管管,都逼到這份上了,這可是你親大娘家。”衛蘭香見張木生和他爹娘躲旁邊不敢上前,方才張家其他人要銀子時也沒給李婉雲說一句話,實在看不下去了。


    全子娘和另外幾個婦人聽見也都問他們一家。


    張木生縮著腦袋,他也知道李婉雲賣地得了幾十兩銀子,可礙著本家宗親,不敢真開口要,心裏還打著小算盤,萬一李婉雲給錢,他是不是也能得一份,這會兒被揪出來訕訕的,可村裏這幾個嬸子和阿嬤都盯著他看,叫他心裏那個為難,那菜刀一看就鋒利,他可不敢去奪刀。


    看院門開著,他硬著頭皮想了個法子,高聲道:“快跑出去,朝外麵跑。”


    方才因李婉雲堵著院門,那些人沒法兒往外跑,這會兒她追著人群在院裏亂竄,確實有了空子,聽到話的人為活命跑得那叫一個快。


    沈玄青站在廚房屋簷下,見李婉雲隻砍張家親戚,連看都沒看一眼村裏其他人,心下就了然了,見全子看他,他搖搖頭,幾個年輕小夥子就都沒動,由著李婉雲用這股瘋勁將人群嚇跑。


    人跑光了後,李婉雲木愣愣站在院裏,臉色蒼白眼睛通紅,像是突然定住了。


    “哎呦!”衛蘭香急得一拍張木生後背,示意他趁勢去搶刀。


    “嬸子。”張木生有些窩囊,這會兒還是不敢上前。


    還是沈玄青和全子兩人見她停下了,幾步上去按住了,將菜刀奪下來。


    全子娘一看李婉雲手裏沒刀了,匆忙上前將她往房裏拉,這瘋瘋癲癲的,連頭發都散了,留她在外麵指不定還要鬧出什麽事。


    “行了,你們先去挖墳,這裏我和你這幾個嬸子阿嬤看著就成,木生他們也在呢。”衛蘭香歎口氣,把靠在牆邊的兩把鐵鍁遞給沈玄青。


    房裏傳來嗚咽的低泣,沈玄青嗯一聲接過鐵鍁,幾個小夥子就出去了。


    上山要路過他們家門,一到門口就看見陸穀,沈玄青停下,讓全子幾人先去南坡。


    “剛才怎麽了?”陸穀同樣聽到了那些尖叫,好在沒持續多久,正要過去看誰知就見著沈玄青了。


    “沒多大事。”沈玄青見他鬢邊一絲頭發亂了,抬手幫他別到耳朵上弄齊整,低聲將李婉雲瘋瘋癲癲砍人的事說了。


    陸穀睜大眼睛不敢置信。


    沈玄青聲音越發低:“她應該沒瘋,借著這事嚇跑那些人,你記著也別給旁人說,她不容易,手裏留點錢就能活下去,不至於被逼死。”


    陸穀雖笨些,但愣一下就反應過來這是怎麽迴事,他連忙點頭,同樣很小聲地說:“你放心,我誰都不告訴。”


    第102章


    上次埋張正子時,好歹是棺材入了土後才鬧起來,這迴老張氏屍骨未寒,就亂糟糟成這樣,不出兩刻鍾,整個清溪村的人都知道李婉雲瘋瘋癲癲砍人的事了,甚至也在外村傳開。


    平日裏嘴上再厲害潑辣的女人和雙兒,逼急了也隻是肆意謾罵,頂多就是撕扯打架,拿刀砍人的屬實罕見,隻說這份衝勁瘋勁,也是被逼急覺得自己沒活路了,尋常人再氣盛淩人,哪有這份膽量。


    房裏捂臉低泣的李婉雲雙手顫抖,腿腳是軟的,胸腔劇烈起伏,仿佛連心也在抖個不停。


    她本是個柔弱婦人,何曾做過這種要殺人的事,她原是沒本事的,隻敢坐在地上哭訴,可那些叔叔姑母,一個個瞪眼咧嘴,跳著叫著讓她給錢,叫她在恍惚中又看到了要吃她的惡鬼,青麵獠牙,黑黝黝的大口能將她整個吞下,連皮帶骨嚼個幹淨,連渣都不剩。


    “婉雲,婉雲。”全子娘在旁邊摸著她脊背給她順氣,一聲聲叫著,想把她魂兒叫迴來,瘋成這樣,可不就是丟魂了。


    全子娘手下的瘦弱脊背在顫抖,連帶著她的手都在顫,當真是抖似篩糠。


    “快燒些紙。”見衛蘭香進來,全子娘連忙說道。


    衛蘭香看一眼嗚咽哭泣半天沒動彈的李婉雲,輕點一下頭就出去拿黃紙了。


    她倆還讓苗大娘幾人也來喊名字,又是燒紙又是唿喚,一番折騰後,李婉雲終是抬起頭,紅腫的眼睛有了幾分神采,不再渾噩瘋癲。


    她方才不是沒聽見這幾個大娘和阿嬤的聲音,可滿心悲愴哀涼,陷進去後哭起來,就什麽都聽不見了。


    “喝口溫的緩緩。”衛蘭香倒了碗溫水遞給她。


    李婉雲手還在抖,待一碗水喝完後才喘過一口氣,不再哭了。


    “外邊有你二叔一家幫著招唿,你若想睡就睡一會兒。”全子娘見她實在可憐,總不能這模樣出去待客。


    再者老張氏就生了一兒一女,子息薄弱,女兒被賣到哪裏連村裏人都不知道,更不可能來哭喪守靈,張家那些親戚也都被砍走了,來吊唁的人頂多就是老張氏娘家和李婉雲娘家的親戚。


    李婉雲隻點頭,連話都說不出來,在衛蘭香想將她扶上床時擺著手搖頭,見狀,衛蘭香隻得作罷,和全子娘幾人出去後把門關上,獨留她一人歇息。


    院子裏,衛蘭香一出來就看見跨進門的陸穀。


    “娘。”陸穀瞅見衛蘭香後幾步過去。


    “你怎麽過來了?”衛蘭香拉著他手腕將他拽進廚房,低聲道:“這邊死了人,不幹淨,仔細衝撞了,不是讓你和你阿嫂他們待在家裏?”


    聞言,陸穀有些忐忑,但還是小聲問道:“娘,婉雲怎麽樣了?”


    “這會兒好了,在房裏歇呢。”衛蘭香說著,看見竹籃裏一把蔫噠噠的野菜。


    從今日晚上就要擺素宴了,這剛開春,也沒個好綠菜吃,隻能上野菜添作一道席麵,不然太少了,這會兒正亂著,張家隻剩李婉雲一人,張木生一家子還要待客,隻能他們這些幫忙的人去挖。


    “這樣,趁這會兒天還沒黑,你跟娘出去挖些野菜迴來,她可憐,沒個人幫襯,咱們啊,就當是積德了。”衛蘭香說著就提了竹籃,出來和全子娘說一聲,兩人就出去了。


    下過雨後,山坡田地裏到處都是野菜,麥子地離得遠,陸穀跟著衛蘭香在河邊挖了滿滿一籃子,好歹夠今天晚上吃。


    張家那些親戚被嚇跑後,到夜裏都沒敢過來,總算清靜了一晚上。


    然而第二天一早,李婉雲找了管事的林守義,說今日就要下葬。


    這會子太陽出來不早了,幫忙的婦人夫郎都在院子裏,聽見她這麽說,不由都看了過來。


    “這……”林守義猶豫著,他們這兒都是停靈三天再下葬,老張氏昨天剛死,還不到時辰。


    “守義叔,不是我非要今日,手裏最後那點錢買棺材了,米袋隻剩底子,麵缸更是沒多少,連三天的白席素宴都擺不起。”


    李婉雲擦擦眼淚,看一眼衛蘭香幾人,又哭道:“我知咱們村裏人好,願借給我東西,可我連地都賣了,往後隻有做針線掙錢的營生,人家借給我,我要到何時才能還上?這不是叫別人去喝西北風嗎。”


    她這話確實在理,張家這個樣子是還不起債的,隻憑她這份良心,就讓林守義有些刮目相看,誰知大字不識一個的婦人也有這般見識。


    “但墳還沒挖好。”林守義說道,一般挖墳都是兩三天,他們鄉下請不起砌墳鑿墓的,多是挖個土坑,但幫忙的漢子自己家也有活幹,不是時時刻刻都待在南坡挖墳。


    再者更有那窮的人家,連棺材都買不起,死的當天破席子一卷埋進土裏,就當完事了,連素宴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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