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墟也記得。


    他向來記性很好,跟鳳隱的一點一滴更是記得清清楚楚。


    鳳隱問裴毓——“思她念她等她,當真比死還難受嗎?死了可就什麽也沒有了,活著,起碼你還能思她念她等她,倘若她果真無幸,你與她的迴憶就是你與她此生唯一的聯係,你難道忍心親手將這最後一點關聯斬斷?”


    “你想說什麽?”沈墟下意識抓緊了身下衣物。


    “我要你活著。”鳳隱親吻他發燙的眼皮,狂風驟雨後,這樣輕的吻顯得那麽溫柔,“帶著我對這世間的留戀,帶著我們共同的迴憶,活下去。”


    門外人影晃動,打斷了纏綿的思緒。


    沈墟起身,推門而出。


    “淩霄宗宗主遣人送了信來。”蒼冥候在門外,雙手奉上火紅燙漆封好的信箋。


    沈墟接過,拆了信。


    “信上說,聖教一分為三,秦塵絕率部分教眾出走,成立了應天宗,郝不同爭強好勝,也自立門戶成立了歡喜宗,燕浮等長老留在天池,將聖教更名為承光教。”沈墟將信紙遞給蒼冥,“如今這三家都想拉攏鳳隱,想利用鳳隱的聲名確立自家的正統地位。”


    如今蒼冥已將沈墟視作他的半個主子,自然而然問道:“郎君覺得,我們當如何抉擇?”


    “抉擇?”沈墟搖了搖頭,“不必如此麻煩,就說鳳隱已死,讓他們自己爭去。”


    蒼冥抱拳:“是。”


    說完,眼神朝門縫裏探了探。


    沈墟往旁邊讓了讓,揉起眉心:“還沒醒,你要進去看看麽?”


    蒼冥收迴視線:“還是不了。”


    沈墟點點頭,轉身要進屋。


    蒼冥略有些遲疑地喚住他:“沈郎君,有些話屬下不知當講不當講。”


    沈墟頓住:“但說無妨。”


    蒼冥抱著刀,語氣冷硬,說:“郎君若能去奈何宮看一看,就能看見闔宮上下掛滿了琉璃蓮花燈。”


    蒼冥還說:“尊主時常會獨自撫琴,彈的總是同一首曲子,每次還都不將曲子彈完,因為他說,曲終,就會人散,他還不想散。”


    蒼冥又說:“三年間尊主前後下了三次追殺令,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郎君被騷擾得忍無可忍,放一把鳳唳,這樣他就能名正言順地見您一麵。”


    “那隻叫醜奴兒的狐狸後來跑了,尊主不吃不喝把自己鎖在房裏氣了整整三天,一會兒說狐狸就是狐狸,養不熟,走了也不留下點念想,一會兒又說原諒它,隻要它過得開心。其實他在意的哪裏是隻狐狸呢?”


    “尊主他……想您想得苦。”


    蒼冥堂堂七尺男兒,站在風裏,哭得泣不成聲。


    沈墟歎了口氣,目光不知落在何處,輕聲道:“我又何嚐不是?”


    鳳隱這一昏迷,就昏迷了月餘。


    沈墟每日給他喂水擦身泡藥浴,太陽好的時候,還將他搬出來久違地曬曬太陽,怕他無聊,甚至從集市上買來話本,一句句讀給他聽。


    話本讀得多了,沈墟獲得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知識,常把自己弄得麵紅耳赤。


    這日讀到那貌若潘安的張三如何扮作嬌俏小娘子將那李四迷得七葷八素輾轉難眠,兩人正親著小嘴兒,李四上下其手,忽覺手感不對,正疑心大起,讀到緊張處,躺椅上的人忽地動了動手指。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完——


    第86章 番外一 九轉雪蓮


    林源村的人都知道,村裏搬來個俊俏美貌的年輕人。


    俊到什麽程度呢?打他落腳的那天起,全村的大姑娘雷打不動,每天都得打他門前路過好多趟,裝丟了帕子的,裝熱心送來湯羹果兒零嘴的,更有大膽的,直接搬來梯.子登牆偷窺。她們從沒見過模樣生得這樣好的男人,眉眼畫兒一樣,皮膚美玉一樣,所以她們私底下都管他叫玉畫郎。


    玉畫郎的房子是圈出塊地新蓋的,蓋得漂亮,有花有樹有竹林有池塘,還有兩隻奶貓兒,就緊挨著鴨蛋他們家。


    聽鴨蛋說,玉畫郎姓沈,無父無母的,就跟個病癆兄長相依為命。誰也沒見過那足不出戶的病癆兄長,但據說這兄弟倆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感情也是一等一的好。


    這下大姑娘們有了顧慮,誰也不想嫁過去還要服侍病癆兄伯你說是不是?


    但玉畫郎真真是個美男子,人也良善,還會讀書識字,實在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佳偶良配。


    媒人都快踏破門檻磨破嘴皮子了,玉畫郎卻推拒說,上有兄長要侍奉,無心婚嫁。


    姑娘們氣死了,嘴上不說,心裏都盼著那病癆哥哥早些死,莫給玉畫郎當拖油瓶呐。


    誰知道這病鬼明明病得要死,日咳夜咳的,倒是能拖,拖來拖去,拖到姑娘們都嫁人了,他還沒死。


    “哥,今兒盈盈又問我了,問鳳君到底什麽時候能歸西,麻煩給個準信兒。”鴨蛋側身躺在門口矮榻上,支著腿,哢哢啃著青桃。


    十五六歲的少年郎正在變聲,聲音鈍鈍的,像鏽刀磋著磨刀石,實在嘔啞嘲哳難為聽。


    “叫師父。”沈墟伏身在案上寫字,頭也不抬地道。


    “師父,師父,師父哥兒,行了吧?”鴨蛋天性散漫,從小就沒個正形,除了正經練劍的時候,其他時候都滿嘴不著調,什麽亂七八糟的稱唿都混在一起亂叫,有時候管沈墟叫哥,有時候隨大流叫玉畫郎,有時候叫老古板。這都還好,可怕的是,他嘴上不把門,管鳳隱叫美人師娘。


    鳳隱撂下狠話,說遲早卸他一條腿。


    說曹操曹操到,有什麽東西打內室破風而來,沈墟眉骨輕抬,還未出聲提醒,鴨蛋神色就倏然一變,嗷的一嗓子,捂著屁股蹦下地,吱哇亂叫起來:“疼疼疼疼疼!”


    伸手往後一摸,從屁股蛋子上拔出一根帶血的梅花鏢,表情十分精彩,眼看一句髒話就要飆出,抬眼就對上一張極具殺傷力的臉,正似笑非笑的俯視他,鴨蛋抖了抖,登時偃旗息鼓,把鬼哭狼嚎咽迴肚子裏,老老實實道:“師師師師師……”


    沈墟給他遞了個眼神。


    他立馬迴魂,改口:“鳳君,是您啊,今兒瞧著氣色不錯。”


    鳳隱一襲海棠紅外袍雪緞襯裏,腰封上繡著大團金線楓葉,袍裾點以層疊金浪,富貴逼人。整身行頭寫滿了——這村裏沒人比他更有錢。


    “要叫你那盈盈失望啦,本君一時半會兒還歸不了西。”鳳隱懷裏抱著隻通體漆黑的貓兒,那貓兒一見到鴨蛋就瞪起金黃的眼睛,齜牙咧嘴。


    鴨蛋也衝它皺鼻子齜牙做鬼臉,完了嘟囔:“什麽叫我的盈盈,她才不是我的。”


    “確實還不是。”鳳隱嘖一聲,眼裏全是嫌棄,“但凡你小子爭點氣,那小丫頭也不至於成天想撬本君的牆角。”


    鴨蛋漲紅了臉,梗著脖子:“我我我我要爭什麽氣?”


    鳳隱半點麵子也不給這小子留,一語點破天機:“嗯?你不是喜歡她嗎?”


    鴨蛋:“……”什麽?我敗露了?


    鳳隱眨眨眼睛:“隻是可惜了,人小丫頭不稀罕你,稀罕你師父,這找誰說理去?”


    鴨蛋:“……”


    鴨蛋出離憤怒了,攥起拳頭:“那是因為我沒有一個好聽的名字!”


    鳳隱不以為然:“難道取個好聽的名字人家就喜歡你了麽?”


    鴨蛋眼裏躥出鬥誌昂揚的小火苗:“哼,那肯定的。”他把這世上所有不順心的事都歸結在他沒有一個體麵的名字上。


    “好,既然如此,那就改一個!”


    鳳隱丟了貓,走去書案,抽了一張宣紙,就著沈墟握筆的手,刷刷寫了三個大字,遞給他,語重心長道:“本君也隻能幫你到這裏了。”


    鴨蛋看看他,又看看在旁埋頭偷樂的師父,心想天下還有這等好事?姓鳳的能有這麽好心?


    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態,他接了紙,展開,隻見紙上果然寫著三個極美極好看的大字,瀟灑恣肆,風骨魁奇——“林雅澹”。


    鴨蛋不認識第三個字,但這不妨礙他喜歡這三個漂亮的字,以後這就是他的名兒了,他鴨蛋終於擺脫鴨蛋,有了個像模像樣的名字了!哈哈!


    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把這三字兒盯出了花,如獲至寶,抱著字美滋滋地走了。


    沈墟扶額,哭笑不得:“你又捉弄小孩兒。”


    “十六歲,不小了。”鳳隱抻了雙臂,將沈墟圈在黃花梨書案和自己的胸膛之間,“你這麽大的時候可沒這麽傻,武功上也已經能與我過上幾招了。”


    “是。頭一迴見麵就挨了三掌,差點沒了命。”沈墟擱筆,在鳳隱雙臂間轉了個身,捧著鳳隱的臉細瞧,見他唇紅齒白氣色確實很好,彎了彎眼睛,“今天天氣不錯,出門逛逛去?”


    鳳隱的寒疾在秋冬時節兇險些,須得小心嗬護,不能著涼不能見風,等入了夏,病情趨緩,才能擇風和日麗的時候出去透透氣。


    鳳隱不置可否,比起外出冶遊,他更願意窩在宅子裏跟沈墟廝混,於是轉移話題:“你在寫什麽?”


    “迴信。”沈墟道,“武林盟比武大會不日將在彌山腳下舉行,楚莊主邀我前往。”


    鳳隱瞥一眼已落成的迴信:“你不去?”


    “去作甚?”沈墟反問,“我與你避世不出已有三年之久,你在武林中更是死人一個,貿然前往,是想嚇死那幫老頭子麽?”


    “倒也不全是老頭子,聽說這兩年江湖上出了不少青年才俊。”鳳隱足不出戶卻能知天下事,“譬如那小小年紀偷學百家師不被發現還能學得有模有樣的韋昶,萬象寺得了奇緣的小和尚玄晦,還有誰來著,啊,那個與你同出劍閣的謝餘霏近來也頗有薄名,你真不打算去看看?再不濟,你出去再覓兩位根骨卓絕的徒弟,總比現在吊死在鴨蛋這一棵樹上強。”


    他一本正經地說著話,左手卻早就靈蛇般鑽入沈墟的衣襟,撥彈揉掐,好生下.流。


    “鴨蛋雖然頑劣,悟性還是有的,別總瞧不起他。”沈墟微微喘著氣,不忘維護自家徒弟。


    “本君是擔心,你這歸墟派還沒開起來,就被你那嘴上沒毛的倒黴徒弟給敗光了。”鳳隱信手在紙上畫了個王八,“不如多收兩個,有備無患。”


    沈墟算是看出來了,捉住他作亂的手,斜眼道:“你就這麽想去湊熱鬧?”


    鳳隱笑吟吟打商量:“我倆易個容,混進去看兩眼就出來,保管誰也認不出。”


    沈墟冷哼:“我若不答應呢?”


    鳳隱轉了轉那根黃玉狼毫,漫不經心道:“沈郎可知這狼毫除了能用來寫字,還有哪般妙處?”


    沈墟蹙眉:“它還能有什麽……”


    話未盡,就被一雙薄唇盡數封在了嘴裏。他被壓彎了身子,趴在黃花梨書案上,袍擺被掀起,打翻了肘邊硯台。


    濃黑的墨將潔白的宣紙染得一塌糊塗。


    很快,沈墟就知道毛筆還能被用來做什麽。


    這還不算,做到一半,鳳隱抬手從右邊書架上抽了一本書出來,為掩人耳目,這書麵兒上套了一層正經羊皮,寫著道德經,可翻開一看,裏頭全是些不堪入目的汙言穢語,很不道德。


    “讀給我聽。”鳳隱咬著沈墟紅玉般的耳朵。


    沈墟麵子薄,初時不肯,鳳隱也不強求,隻翻來覆去地折騰他,沒完沒了。眼看日頭西斜,沈墟實在受不住,心一橫,便咬牙讀起來。


    讀得磕磕絆絆,顫顫悠悠——“公微踐門庭……覺津津有水自中來……隨泉而進……不,不消著殘唾……遂有聲……唔……”


    “好墟兒,讀得再慢些。”


    鳳隱得了趣,越發將他欺負得狠。


    兩人耳鬢廝磨,蹉跎一下午,到得晚間,鳳隱抱著沈墟洗漱一番,心情頗佳,親自下廚做了三菜一湯。正抱著人哄喂,隔壁林家那個很沒眼力見兒的傻姑娘拎了筷子捧了空碗,眼巴巴跑來蹭飯。


    “你姥姥沒做飯?”鳳隱沒好氣地道。


    林白芷瞪著大眼睛,眼裏壓根就沒有他,隻有那幾碟色香味俱全的菜,口水都快流下來。


    沈墟有氣無力地從鳳隱懷裏掙出來,朝她招手:“來都來了,坐下一塊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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