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隱搖搖頭:“倒也未必。”


    “……”西門晝一拍馬屁就拍在了馬蹄上,連忙往迴找補:“聖尊過謙了,我看聖姑與那青衣人勢均力敵不分上下,且聖姑一劍刺出餘勁綿長,顯然內力深厚數倍於對方,時間一長,自然占盡上風。”


    “哦,是嗎?”鳳隱冷笑。


    看反應,這馬屁還是沒拍對地方。西門晝,愁。難道要反著拍?


    楚驚寒的目光自始至終都黏在石梁上相鬥二人的身上,聞言反駁道:“西門門主此言差矣,那位青衣人的內力並不遜色於司空逐鳳,他的劍招之所以看起來不如司空逐鳳穩健厚重,或許是因為他已料到此戰必定難勝,這才另辟蹊徑,舍力求快,想兵行險著,出奇製勝。”


    赫連春行撓撓短髯:“不錯,一快打三慢,此言非虛。難得的是,勁敵當前,此人心境平和,竟能做到快而不亂,有條不紊,吐息節奏自成一派,想來是一位躋身宗師級的劍道高手。鳳尊主說這位青衣人是我們大家夥的老熟人了,恕老夫愚昧,真真是猜不透。”


    “我心中倒是有一位人選,不知對不對。”楚驚寒細眉微蹙,“但短短數月,他的武功竟突飛猛進至此,實在教人難以置信。”


    鳳隱展顏:“突破至上武道何其難也?一旦參悟個中玄機,坐地飛升何其易也?”


    楚驚寒愣了愣,輕歎:“原來如此,武道機緣,皆是定數,可遇不可求。”


    幾人閑聊之際,楚寶兒忽地一拍手,莫名激動:“啊!我我我我剛瞧見啦!那青衣人是,是沈墟!”


    勁風撲麵,鋒利如刀,漫天劍光如流星飄絮,變幻無定。


    高手過招,隻要有一息走岔,一招行錯,等待他的都會是橫屍斃命。


    胸腔內,心髒怦怦跳動,渾身的血液都因興奮而鼓舞沸騰,頭腦卻是清醒的,前所未有的清醒,手也是穩的,穩如磐石。五感通透,靈台澄澈,丹田聚起的內力源源不斷,一切都在絕佳的狀態,有那麽一瞬間,沈墟甚至享受起這種旗鼓相當懸念重重的對決。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蒼白的唇邊隱隱浮現笑意,他是個天生的劍客。


    長劍上撩,下削,左刺,右掠,配合夭矯輕功,劍影無處不在。


    司空逐鳳陡然驚覺,這小子的速度又快了一倍!他在適應,並且在適應中不斷摸索不斷突破!


    心口泛起涼意,她一生閱人無數,除了那個挨千刀的,還從未見過這等武學奇才!哪怕是鳳隱,她那不惜逆天改命也要強行習武的癡兒,已算得上天賦異稟萬中挑一,但論根骨悟性,還無法與眼前這個年輕人相比。


    劍閣,又是劍閣!


    這該死的劍閣天才輩出,就是她司空逐鳳的克星!


    她足尖往迴收起,突然輕飄飄一劍刺了出去。


    這一劍,劍式已變。


    鳳隱的麵色也變了。


    “來了。”他瞳孔緊縮,袖中的拳頭也驀然攥起。


    即使是西門晝之流,也明顯感覺到司空逐鳳周身的氣息瞬間變得大大不同。若說方才她的劍氣和殺氣,狠戾得就像是氣勢洶洶的烏雲,直欲毀天滅地,那麽這一劍刺出,忽然間烏雲散去,日光傾瀉,洋洋灑灑,流金鑠石。


    “好!好劍法!”就連向來沉穩的楚驚寒也不禁高聲喝彩。


    楚寶兒則輕輕咦了一聲。


    奇怪的是,司空逐鳳的劍長驅直入,迎麵而來,沈墟卻不加退避,他也輕飄飄刺出一劍,劍尖抵著劍尖,兩人沿著石梁相對疾奔。


    “玎”的一聲,劍尖交擊。


    “呲——”


    兩人同時掠劍橫削。


    但聽“鐺鐺鐺鐺”四響,算上起先兩招,二人使了一模一樣的六招劍招,沒人能說出他們看到的是怎樣的六招,因為沒人能描述出那六招的奇詭瑰麗,酣暢淋漓,它們或極快,或極慢,似乎不著邊際,不成章法,但每一劍都暗藏著無窮無盡的變化,每一劍單拎出來都能料敵機先,製敵於未動。


    刹那間,殺氣盡消,風停雲住。


    一切都在波詭雲譎後,歸於平靜。


    司空逐鳳的劍尖剛剛貼上沈墟的咽喉,沈墟的劍,卻已後發先至,貫穿了司空逐鳳的頸脈。


    “你……怎麽會……河清海晏……”司空逐鳳雙手抓緊了不欺劍,艱難地吐出詞句。


    沈墟緊緊抿著唇,看她,如看死物。


    “我知道了。”司空逐鳳口唇中溢出鮮血,汩汩不絕,她裂開紅唇,白牙沾血,“哈哈,是他,是他,是報應,都是報應!我悔啊,我悔得肝腸寸斷!”


    一寸一寸,沈墟緩緩抽出長劍。


    司空逐鳳死死抓著劍的雙手被割出深可見骨的傷口,她盯著沈墟,死死盯著,忽而旋出瘮人的微笑,猛地撒手。鮮血自她破開的喉嚨裏噴射而出,溫熱的液體濺了沈墟滿臉。沈墟雙目被遮,一個踉蹌,險些墜崖。


    “你以為……風不及真是我殺的麽?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猩紅中,隻聽她嘶聲喊叫,而後大笑三聲,往後踏空。


    沈墟一怔,下意識伸手,想將人拉住詢問詳情。


    卻聽“呲啦”一聲,他隻來得及扯下司空逐鳳的一片衣袖,模糊的視野邊緣,那道黑影已縱身躍下山崖。


    天地悠悠,一片靜謐。


    沈墟默立片刻,抬手擦去臉上血漬,舉目望去,但見雲海飄渺,如天塹鴻溝,一抹紅色身影矗立在石梁無法企及的另一頭。


    鳳隱風袖招展,朝他緩步走來。


    石梁隻容一人進退。


    沈墟收劍轉身。


    鳳隱停下,遠遠道:“沈墟,你殺了聖姑,可知後果?”


    沈墟握緊了劍鞘,啞聲道:“追殺令的滋味,我也不是沒嚐過。”


    鳳隱頓了頓,問:“你執意要走?”


    沈墟:“我要走。”


    鳳隱:“走去哪裏?”


    沈墟迴說:“天涯海角。”


    鳳隱已猜到答案,從他步步為營選中沈墟培養沈墟再到如今誘他殺司空逐鳳,這過程中他已料到如今反目的局麵,他閉了閉眼睛,往前一步。


    沈墟背對著他,跟著往前跨出一步。


    兩人始終是那般長的距離,似乎永遠也無法縮短。


    鳳隱眸中蓄起孤冷,一字一句道:“你今日若下了天池山,便要一生背著追殺令東躲西藏,哪怕躲到你說的天涯海角,也得不到片刻安寧!”


    他也知道撂這狠話無濟於事,但他已無計可施,隻能孤注一擲,沈墟什麽性子?看似軟,其實綿裏針,拿得起放得下,最清冷不過。他仗著他心軟,仗著他傾心於他,利用他一次又一次,但人心到底是肉長的,心死如燈滅,今日他一走,恐怕再也沒有相見之日。


    無論如何,眼下他都必須將人留下,哪怕是綁,也要綁迴奈何宮。


    “我不過是件稱手的兵器,你所謀已成,大局已定,還留我做什麽?”沈墟的聲音很輕,轉息間就散在獵獵罡風裏。


    “本尊……”鳳隱盯著那道淡青色的背影,目光灼熱,似要將人盯穿,“我的所作所為,多年前就已謀定,一切不過是照著計劃在走,我不奢望你能理解,我對你的心意是變數,非我所能掌控……”


    “心意?”沈墟自嘲地笑了,“鳳尊主總算願意承認這份心意了麽?”


    “……”


    胸口氣血驀地翻湧,鳳隱抬手,抹去唇角溢出的點點猩紅,將手攏入袖中。


    沈墟猝然轉身:“為何不吭聲?”


    鳳隱苦笑:“你要我說什麽?”


    沈墟黑亮的眼睛直視他:“既要留我,起碼給我一個留下的理由。”


    鳳隱看著他,目光沉靜。


    他沒有。


    找不到任何理由。


    或者說,這個理由他根本無法宣之於口。


    對沈墟來說,這理由是枷鎖,是負累,是往後餘生難以拔除的附骨之疽。


    沈墟向他踏進一步,又一步:“所以我非走不可。或者,還有一種選擇——你跟我走。舍棄這一切,什麽聖教,什麽江湖,都是狗屁,跟我走,我們過正常人該過的日子。”


    他言辭激烈,漆黑的眸子裏燃起狂熱的火苗。


    鳳隱眼裏卻閃過痛色,冷聲道:“沈墟,別逼我。”


    沈墟停下,笑了。


    “鳳隱。”雲生足底,一切恍然如夢,他爭取過,已無遺憾,眼裏堆起灰燼,心頭萬般雜緒終化作一聲歎息,“逼你的一直都是你自己,你什麽都想要,最後什麽都要不起。”


    第81章


    黃昏後,夕陽薄。


    高牆斑駁,門扉洞開。


    北風穿堂過,撕扯重重黑幔。憤怒的濃黑張牙舞爪,如無數陰曹惡鬼,裹著一道孤傲的身影。


    鳳隱靜立在神龕前,神龕上覆著的黑紗已被揭去,裏頭掛著一幅泛黃的畫。


    畫像上的男人麵若冠玉,儀表堂堂。


    鳳隱涼薄狹長的眼裏閃過譏誚。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他傳說中的父親,就在司空逐鳳死的這一天。他異常平靜,甚至想笑。與母親一樣,父親於他,也隻不過是個高度抽象的符號。


    這麽多年來,司空逐鳳將晏清河的畫像供在這應悔齋的神龕裏,是悔癡情錯付,是悔未能親手殺了負心人,還是悔生死永相隔?鳳隱不得而知,鳳隱唯一確定的是,她後悔生下他。因為她看向他的眼神,總是充滿了矛盾、痛苦與恨意。被拋棄的女人很可憐,瘋起來也總是很可怕。幼時每每夜半驚醒,病榻前,他總能看見她在緩步徘徊,手裏提著一把劍,劍刃閃著寒光。那把劍高懸頭頂,隨時都有可能落下,刺穿他拚命喘氣的喉嚨,終結他苦苦經營的生命。


    “你就不該來到這個世上!為什麽不去死?為什麽我懷胎十月用盡手段也沒能弄死你?你就是個怪物,去死,去死,去死!”


    女人聲嘶力竭的吼聲字字泣血,利刃般鑿入記憶,成為他一生無法擺脫的夢魘。


    燕浮欲言又止——“你體內的寒毒是打娘胎裏帶來的,那個,聖姑當年懷你時興許是誤食了甘遂翼首草之類的性寒微毒之物,導致你天生體質陰寒,毒素沉積肺腑,難解,難解。”


    司空追仇搖頭歎息——“孩子,你搬來奈何宮,有舅舅在,逐鳳不會再打你罵你,以後舅舅護著你。”


    鳳隱還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迴的,他問司空追仇:“你能護我到幾時?”


    日日夜夜,鳳隱同樣問自己,這具殘破的身子能苟延殘喘到幾時?


    殺了她。


    隻有殺了她,方得解脫。


    ——他終於如願以償。


    肩膀聳動,鳳隱低低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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