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眾人隻見他直挺挺地站著,大手大腳齊齊分開。再定睛一瞧,才發現他的手肘膝蓋肩胛骨及兩側髖骨上各有一枚泛著寒光的暗器沒入血肉,這八枚暗器的頂端呈五瓣梅花狀,連著堅韌無比的金絲線,線的另一端則纏在那八名抬轎女子的手上。八名女子嬌喝一聲,隨即變換起方位,這一下,常洵就如被/操控的傀儡一般,擺出許多匪夷所思的動作來,一會兒後空翻,一會兒劈叉倒立,直如耍猴戲,且無論他如何奮力掙紮,嘶聲嚎叫,始終甩之不脫。


    見他受折磨,那八名女子嬌笑連連,似乎玩得很是盡興,眾人看她們都是妙齡少女,有著如花笑靨,卻以殘害人為樂,皆是一陣膽寒。


    “好了,都別玩了。”墨袍女子從天而降。


    許多人倒吸一口涼氣,不知是害怕,還是驚豔,或是兩者皆有。


    ——這就是傳聞中的魔教聖姑,司空逐鳳。


    沈墟在人群中遠遠瞧見她的麵容,心頭一震,無論是那副昳麗妖冶見之難忘的相貌,還是睥睨塵下鋒利冰冷的眼神,她都與鳳隱有七八分相似。不同的是,她到底韶華不再,嘴角鬆弛下垂,眉心烙刻著常年化不開的紋路,眼裏的陰翳濃重得幾乎要滴落下來。任誰都能看出來,她總是不開心的。


    得了令,那八名女子沉下臉,不再取笑玩樂,其中一個往迴收手。


    “嘶啦——”


    “啊!”


    常洵的一條手臂就被硬生生從軀體上扯脫,鮮血刹那間熱泉般噴射而出。


    “啊喲他奶奶的熊誒!”扯下的手臂飛入人群,直打在一人臉上,溫熱的鮮血糊了他一臉,他抱著一根斷臂連珠價叫罵。


    人群轟亂。


    又是“嘶啦——”一聲,這次是一條腿。


    常洵慘叫,脖頸青筋暴起,噗通一聲跌倒在地,他匍匐在地上,麵上沾滿血和塵土,大口喘著氣,失控的神誌被疼痛激得迴爐,人似乎清醒了一些。他往下摸了摸傷口,渾身一哆嗦,梗著脖子叫嚷:“要殺要剮給個痛快!不必這樣大費周章!”


    司空逐鳳冷笑:“你毀我一頂轎子,將它打得四分五裂,我也將你拆得四分五裂,這便扯了個直,倒也無需賠命。你若實在不想活,往後可以自行了斷。”


    常洵咬牙:“好,我自行了斷!放開我!放開我!”


    “這可不行。”美貌婦人瞧著自己纖纖十指上的蔻丹,笑得就如世上最豔麗危險的花蛇,“你要死,也得先拆了四肢再死。天池聖教再怎麽有仇必報,也沒有向死人尋仇的興趣。”


    說著,常洵另一條腿也被刷地扯落,這迴他不叫了,悶哼一聲,粗粗喘氣,嘴唇被牙齒咬爛,渾身上下與軀幹連著的隻剩頭和一條手臂,偏偏還不死,隻能有進氣沒出氣地吐著血沫:“妖婦……”


    劍閣弟子眼見掌教受辱,一個個氣得渾身顫抖,一麵氣那妖婦惡毒行徑,一麵氣常洵丟盡了劍閣的顏麵。


    而此時,常洵已不單單隻代表劍閣,他當眾受辱,不啻於整個正道飽受魔教折辱。


    “司空逐鳳這是在殺雞儆猴。”身邊有人恨恨道。


    “裘宮主赫連城主身受重傷,青雲觀衝雲衝淩兩位道長倒下了,釋緣禪師楚莊主又都不在,眼下何人是她對手?”


    “大不了我們一鼓作氣與他們拚了!”


    “拚個屁,老子現在中了那勞什子的迷藥,渾身半點力氣也使不上,拿什麽跟他們拚?”


    “操他奶奶的,難道就這麽任人宰割?”


    “他已不想再活,你何必再苦苦折磨。”這時,一人緩步而出,他身上的一襲青衫在方才的混戰中已濺上星點梅花般的血跡,他走得很慢,從容且鎮定,他又走得很快,因為轉瞬間他手中那把漆黑的劍已點中手攥金絲線的女子,女子倉皇鬆手,他已抱著殘缺不堪的常洵飄出數丈。


    “是你。”常洵竭力想睜開沉重的眼皮,破裂的嘴唇扯出苦笑,“真沒想到。”


    “師父不是我殺的。”沈墟在他耳邊輕聲道。


    常洵哼了一聲,有氣無力:“不是你又是誰?”


    沈墟:“我也不知道。”


    常洵半睜著無神的雙眼,停頓的時間長得似乎有一生那般長,他道:“奪人兵刃反殺之,師父死於那招‘他山之玉’,我以為他已將這門劍閣絕技教給了你。”


    沈墟搖頭:“沒有。‘他山之玉’是師祖獨創的招數,師父曾說,他自己也未完全練成。”


    “哈哈,風不及當然練不成!”司空逐鳳遙遙聽見二人對話,忽然仰天長笑,“什麽‘他山之玉’?明明是“以彼之道還治彼身”!晏清河不要臉,學了我聖教的武功招數,改了個名就成了你們劍閣獨創!嗬嗬,隻可惜風不及的武功還不及當年晏清河的一半,畫虎不成反類犬,學了個花架子就敢拿出來顯擺,死不足惜!”


    沈墟聞言,眉峰漸漸隆起,側過頭:“是你?”


    司空逐鳳望向沈墟,年輕人模樣姣好,清清冷冷,兩個字的問句也聽不出什麽激烈的情緒,但她在那雙漆黑的眼睛裏看到了某樣東西,針尖一樣,刺得人心生警惕。


    “是我。”她盯著他,挑釁般緩緩展開如火紅唇,綻放得意的笑容,“又如何?他接手劍閣,豈不是死了也活該?你就是沈墟?”


    沈墟聽見自己的聲音依然無波無瀾:“你為何殺我師父?”


    “殺那姓風的老頭又需要什麽理由?”司空逐鳳輕輕道,眯起的鳳眸裏閃過強烈的恨意,有一瞬間,她看向沈墟與常洵的表情近乎悲憫,一字一頓輕柔道,“若有機會,我恨不能屠盡劍閣,滅你一門。”


    “妖婦!你不得好死!”


    眾人隻聽一聲怪嘯,一團血唿啦幾的東西突然從沈墟懷中跳出,朝司空逐鳳彈射而去!


    沈墟喊:“師兄!”


    司空逐鳳殺了風不及,常洵誤以為是沈墟所為,因此還連累了殷霓一條性命,從此一步錯步步錯,毀人至此。所以常洵就是拚了最後一分氣力,也要與司空逐鳳誓死周旋,他能用的隻剩一條手臂,隻可惜還未近身,那名彈琵琶的婢女就自琵琶中抽出一柄軟劍,噗嗤一聲將他戳了個對穿,挑到空中。


    許多人捂住眼睛,不忍再看。


    常洵神誌昏昏,隱約似乎瞧見殷霓在朝他招手,猛地一激靈,迴光返照。他直起無力的脖子,吭吭獰笑著,攥了那女子的手,一點點將自己拉近,長劍劍麵延伸開蜿蜒的血跡,然後他張嘴,一口咬下了她的鼻子。


    女子驚惶尖叫,使勁推拒,手中的劍“嗤嗤嗤”沒命價連刺數下,直刺到常洵胸如漏鬥,氣絕而亡。


    劍閣掌教死相慘烈,群雄震動。


    沈墟霍然起身,他緊緊盯著司空逐鳳,剛踏出兩步,麵前就多出兩人。


    “你是我寶貝徒弟的小相好,你死了她會傷心,所以我不想殺你,但你別再強出頭了。”郝不同雙手抱胸,表情頗有些為難。


    秦塵絕在旁聽得皺眉:“什麽小相好?你又收了徒弟?”


    “這次這個徒弟根骨奇佳,我很滿意,就是脾氣臭了點。”郝不同擠眉弄眼,偷偷打商量,“喂,老秦,待會兒要真打起來,你下手輕點兒。”


    “哼,你在教我做事?”秦塵絕一劍刺向郝不同,郝不同一驚,罵了聲龜兒子,剛想閃避,柳眉劍中途轉勢,直直朝沈墟刺來。


    沈墟提劍,錚地一聲擋了一招,劍尖下撩,反挑,秦塵絕疾趨疾避,身形輕如柳絮,圍繞著沈墟飄蕩來去,沈墟始終立在那裏,一步不邁,他隻需抬抬手腕,就能一次次化解秦塵絕猛烈的攻擊,身如淵渟嶽峙,任爾東西南北風,自有巋然不動臨危不亂的氣度。


    打得一陣,郝不同從旁掠陣,兩個如意圈投隙抵巇,在頭頂身周鏘鈴鈴作響,專認穴打穴,攻擊要害。


    三人激戰。


    又聽琵琶嘈嘈撩撥,二胡哀轉,蕭笛嗚咽,鑼鼓喧天,十六婢齊齊上場,將沈墟團團圍住。她們以內力彈奏樂器,戰曲高亢激昂,隱隱有擾人心智,懾人心魄之效,場上許多內力修為不足者,不堪忍受,或麵如菜色,或嘔吐不止,或頭暈目眩,堵住耳朵也不能幸免。


    再彈得一陣,便有人神誌失常大喊大叫,更有人掙紮著爬起,衝出去,往山下跳。


    沈墟的內力也受到一定程度的震蕩,他深吸一口氣,強行穩住內息,略一分心,柳眉劍如意圈一前一後,同時攻到,十六婢的金線梅花鏢也破空襲來。


    沈墟還沒動,就聽得“劈裏啪啦嗆啷哐當”,金線梅花鏢在離他還有兩尺的地方陡然墜地,十六婢忽然齊刷刷跪了一地。


    如意圈轉迴,秦塵絕的劍也停在沈墟眉心前一指處,被一柄通體泛著銀光的劍死死架住。


    那柄劍很好看,握著它的手修長遒勁,也很好看。


    沈墟轉動眼睛,見到玉盡歡,不,見到鳳隱。


    那人此時雖然頂著玉盡歡的臉,卻不是玉盡歡。現在不是,以後也不再是。


    “你要救他?”司空逐鳳幽幽出聲。


    鳳隱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沈墟,倏地笑開:“怎會?”


    沈墟瞳孔驟然緊縮。


    “隻是他武功尚可,我一直想與他正經交個手,切磋一場。”鳳隱環顧四周,十六婢的頭垂得更低了,他斜睨秦塵絕,似笑非笑,“你養的這群狗下手沒輕沒重,這會兒要是把人弄死了,我在世間再難覓敵手,豈不寂寞?”


    司空逐鳳秀眉微挑,笑了,雙袖一揮:“如此,倒是我的疏忽,都退下吧。”


    十六婢聽令,攏袖退避,秦塵絕心有不甘,意味深長地瞥了沈墟一眼,緩緩收劍。


    司空逐鳳緊接著道:“既然你有興致與他切磋,那擇日不如撞日,這就開始吧?也好教我看看,此人何德何能,竟能得你青眼。”


    鳳隱沒有作答,他的劍就是他的答案。


    無形劍氣削落沈墟幾根鬢發,他人已在麵前,附耳低聲,吐氣如蘭:“乖,今日你殺不了她,給我迴去。”


    沈墟置若罔聞,橫劍一掃,劍氣順著不欺劍身漫湧而出,真氣緩瀉,盈滿整個袍袖,他繞過鳳隱,青衣飄逸,化作一道快極的青虹,幽幽劍尖直指司空逐鳳!在旁人看來,他身形之快,已然分不清何者為劍,何者為人。


    司空逐鳳曼立不動,因為她根本不需要出手。


    若說這世上還有誰的劍比沈墟更快,那就是魔尊鳳隱手裏的奪情劍。


    沈墟甚至不是被劍逼退的,他直接被兜頭籠罩的盛大劍幕壓製得寸步不能進,司空逐鳳的臉離他愈來愈遠,他胸腹間的怒火也愈來愈盛!他終於轉過身,青白劍光瞬間暴漲,化成片片利刃,朝鳳隱疾射而出。


    “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卻始終瞞著我!終日以戲我耍我為樂!


    不欺劍猛斫在奪情劍身,發出金石錚鳴。


    鳳隱竟被這淩厲氣勢逼得退了半步,抬眼望進沈墟眼裏,心頭一震,苦笑:“先一步告訴你又如何?”


    告訴你,我那人事不幹專幹陰間事的老娘殺了你師父,然後呢?然後你就會像現在這樣不管不顧地衝上來與我拚命。


    “但你不該!”罕見的嚴厲語氣暴露了沈墟此刻激蕩的心緒,盡管他麵上依舊冷淡,隻那雙漆黑的瞳眸被怒火淬得精亮,“不該借我的手挫楚驚寒之銳,不該一步步引我攪進琅琊婚宴,不該誘我調查裘潮生!你利用我,哄騙我,步步為營,處心積慮,為的就是今日好在郿塢嶺一舉瓦解正氣盟!你……”


    你待我可曾有一丁點真心?


    “原來你也並不愚鈍。”鳳隱提了提唇角,他總是笑著的,十次笑裏有九次不摻任何感情。


    這樣的人,慣會偽裝,哪有真心可言?


    沈墟閉上眼。


    罷了。


    紅日顫顫巍巍地掛在西天一角,馬上就要沉入黑山。尖銳的劍風刺破長空,斜陽更淡,風愈緊。


    二人打鬥徘徊,一樣的劍花錯落,一樣的逸興遄飛,看得久了,令人生出一種錯覺,仿佛他倆不是在生死相搏,而是在舞劍相娛。


    但錯覺不過是錯覺,沈墟身在其中,切身感受到來自鳳隱的壓力自四麵八方狂湧而來——他真的很強,無論是內力,還是劍術,都已登峰造極,無可匹敵。


    難道他倆的差距真的無法逾越?


    不,我偏生要夠上一夠!


    沈墟顫抖著深吸一口氣,摒棄所有雜念,運起生息訣與太霄神功,往前他日夜苦心孤詣融合這兩門功法總是不得要領,進展十分緩慢,今日在靈台動蕩怒火攻心的情況下僥幸嚐試,大喜大悲之餘,竟忽有所感,陰陽兩股真氣遊走全身,短暫地碰撞後互相試探,彼此環繞,抵死糾纏,竟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後乍然蒸發,消彌於無形。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大道至簡,大巧若拙。


    再睜眼時,他的眼底隻剩霜雪冰棱。


    然後他動了,這次,他使的每一劍都是絕劍,絕不留情,也絕不留退路。


    “嗤——”


    不欺劍中宮直進,勢如破竹。


    鳳隱的奪情自手中飛出,正麵迎擊。


    兩劍相撞。如龍嘯鳳唳,清脆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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