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和尚的錯,是和尚的錯。”他顛來倒去地嘀咕。


    沈墟寬慰:“世事萬象,各有各的緣法,大師莫要過於自責。”


    三昧定定瞧他,須臾,走過去將牆角倚著的背簍扶起,交於他手:“這裏麵是我連夜去山上新采的草藥,你照方子裏寫的,拿去煎了,一日三次,給你那位朋友服下。”


    “多謝大師。”沈墟接過背簍。


    三昧擺擺手,長歎一聲,摸著光頭迴屋去了。


    往後月餘,這座小宅院裏一片寧靜祥和。


    盛夏已至,白日漸長,酷熱難當。


    三昧行蹤飄忽,三天兩頭就出趟遠門,迴來便倒頭大睡,屋內有他無他並無不同。


    沈墟天性淡泊,平日除了練劍煎藥伺候玉盡歡,就是打理院裏新種下的花花草草,偶爾去趟集市,采購些柴米油鹽,其餘時候皆樂得清閑自在。


    而他每日雷打不動,清晨練劍,玉盡歡也雷打不動,到點兒就搬來藤椅在院子裏躺著,手裏捧著卷小說話本,也不知是在看話本還是瞧別的,一個月也沒看完一本。等日頭轉烈,沈墟練劍出了一身汗迴房洗澡,他就懶洋洋打個哈欠,上榻補眠,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起來後披發赤足,視心情隨意用點午食,然後招貓逗狗,撫琴下棋,竟也能平平無奇混過一天。


    放在以前,風尊主想都不敢想,他放著那麽多要緊的大事不幹,竟然擱這兒虛度韶華。


    更詭異的是,他覺得這廢物一般的生活,還不錯?


    前提是,沈墟能正常點。


    連著幾日,沈墟都不大正常。


    一看他終日抱著不欺劍冥思苦想,悶悶不樂的樣子,就知道,這傻子的劍術已達瓶頸,無法突破,焦躁不已,連帶這兩天的劍舞得也跟狗啃的一樣。


    這日,玉盡歡等了許久,也沒等來預想中的午飯,便紆尊降貴下榻尋人,尋了許久,才在牆角旮旯裏找到茶飯不思的沈墟。


    撥開花叢,某人正灰頭土臉地蹲坐在地上,一手拈著根樹枝,在泥地上勾勾畫畫。


    畫的淨是些除了本人無人能看懂的鬼畫符。


    “我餓了。”玉盡歡伸腳踢了踢他,委婉示意。


    沈墟一戳一動,嗯了一聲。


    嘴裏說著嗯,行為上說著別來煩我。


    玉盡歡沒辦法,再這麽下去,日子就可以不用過了。他撩起衣擺,蹲下,伸手過去,大拇指一撇,抹去沈墟臉上塵土,揶揄道:“你是學大黃去泥水裏打了個滾嗎?這樣髒。”


    大黃是隔壁大娘家養的一條狗。


    沈墟困惑抬眼:“髒嗎?”


    說著,他胡亂抹了把臉。


    玉盡歡捉住他的手,攤開他髒兮兮的掌心:“別亂擦,髒手抹髒臉,越抹越邋遢,你個小邋遢。”


    這嗓音摻了笑意,溫和之餘,乍聽之下會讓人錯生寵溺之感。


    沈墟因沉浸武學有些遲鈍,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終於意識到玉盡歡素有潔癖,這樣握著自己的髒手恐怕心裏不舒服。


    沈墟不想被嫌棄,剛想主動掙脫,手上一緊,人已被整個拉起。


    玉盡歡牽著他,慢慢朝前走。


    “去哪兒?”沈墟懵懵懂懂地跟著。


    “洗澡。”玉盡歡道。


    沈墟:“哦。”


    玉盡歡對他敷衍的態度很是不滿,清清嗓子轉身道:“把自己洗幹淨,然後來我房裏,我有一事……”


    他轉身轉得太急,沈墟腦子裏想的盡是些繁複的劍招,一時沒留意,直挺挺撞上他硬挺的胸膛,鼻根登時一陣酸疼。


    玉盡歡先是一愣,隨後無奈地笑了笑,屈指在他腦門上彈了一記:“你成天都在想些什麽?失魂落魄的。”


    沈墟假裝無事發生,搖搖頭,揉著鼻子悶聲道:“去你房裏,做什麽?”


    玉盡歡道:“我要臨帖,你來幫我研墨。”


    沈墟癟癟嘴巴,心道,難道你沒有手嗎?


    轉念又想,像玉盡歡這樣嬌貴的公子哥兒,平常要是興致來了想潑墨揮毫,身邊必是有專門的書童伺候的,人可能從小到大確實沒自己動過手磨過墨。


    罷了,研墨就研墨吧。


    沐浴完畢,濕發未幹,他隨手挽了個鬆散的髻,推門而入。


    室內焚著香,淡淡的,若有若無,香中似是摻了薄荷葉,聞來隱約有冰雪意,驅走滿身焦灼的暑熱。


    玉盡歡身著一層薄薄的蠶絲褻衣,領口微敞,於書案後背手站定,案上鋪著細薄光潤的澄心堂紙。


    自他在此落腳療傷,短短月餘,三昧騰出來的這間簡陋的小屋子就已大變模樣,坐的躺的靠的用的,隻能眼睛能看見的起居用具,一應都是上好的雕花金絲楠木,至於其他眼睛看不見的,那就更豪華更精致了,是能讓人聯想到“窮奢極欲”四個字的程度。


    “窮奢極欲”朝沈墟招手:“過來。”


    沈墟應聲而來,在他身側站定,目不斜視。


    案上,水與硯台已準備妥當,玉盡歡右手執筆,左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沈墟挽袖,拿起紫黑色的墨錠,往硯內注入清水,慢慢研磨。


    “你可識得此墨?”玉盡歡以毫蘸墨,一滴墨落在紙上,暈出一朵烏花。


    沈墟瞥一眼,道:“拈來輕,磨來清,嗅來馨,堅如玉,研無聲,一點如漆,乃徽州油煙新墨。”


    玉盡歡挑眉:“算你識貨。”


    沈墟垂眸:“以前我常替師父研墨。”


    “既有經驗,此墨怎的還磨得這樣差?”玉盡歡不悅擲筆。


    沈墟:“?”


    沈墟低頭看了看光亮如新的墨汁,又看一眼那紙上一點黑,抬頭,左眼寫著:你在挑刺?右眼寫著:我覺得你有點無理取鬧。


    “不是我存心刁難你。”玉盡歡摸出一把玉骨扇,人模狗樣搖起來,“書法如劍法,皆成宗派,書之一道,本寸筆,成於墨,別小看研墨一事。你手執墨錠,墨錠接觸硯台,若使力過輕,速度太緩,則費時且墨浮;若使力過重,速度過急,則墨粗而生沫,色亦無光。為保輕重有節,不疾不徐,應垂直持墨,勿斜磨,忌直推,心無雜念,可明白了?”


    沈墟向來虛心,聽他言之有物,便若有所思,倒去硯中舊墨,端正姿勢,重新添水研磨。


    如此來來迴迴數十次,每次磨完,玉盡歡蘸墨滴於紙上,一試便知好歹,試完,沈墟就再來一遍。


    磨到後來,手腕酸疼,胳膊都快抬不起來,他已不去注意力道大小、速度輕緩,隻機械地畫圈。


    也不知畫了多久——


    “成了。”玉盡歡忽然道。


    “嗯?”他恍惚抬頭,目光空洞,“什麽成了?”


    倏地鼻尖上一涼,他一個激靈。


    卻是玉盡歡用蘸了墨的狼毫在他鼻子上點了一點。


    “別鬧。”沈墟抬手去擦。


    玉盡歡擋住,不懷好意:“擦什麽?此墨乃上好藥墨,裏頭添了犀角、冰片、麝香、藤黃等名貴藥材,能美容養顏。”


    沈墟懷疑他在胡謅。


    但沒證據。


    “真的。”玉盡歡笑得一點也不真誠。


    沈墟:信你有鬼。


    得了墨,玉盡歡開始臨帖,沈墟好整以暇地抱臂旁觀,等著看姓玉的紈絝能寫出何等驚世之作。


    本是存了看他出糗的小心思。


    然而,隻兩眼,他就默默放下手臂。


    玉盡歡凝眸斂容,手腕懸空,初時筆走龍蛇,清健遒勁,法度嚴謹,臨的乃是楷書精品“黃庭經”,過不多時,落勢漸輕,圓筆藏鋒,古雅飄逸,顧盼生姿,於不經意間就轉成了行書“快雪時晴帖”,此帖行至一半,筆意又生陡變,雄渾奔放,揮毫落紙似金蛇狂舞,如夏雲出岫,沈墟眉目一凜,認出此乃草聖張旭的“自言帖”。


    不過短短一炷香的時間,他已更換數種筆法,到後來,筆劃越來越長,縱橫捭闔,氣斷而意連,縮時藏力於骨,蓄勢待發,縱時險勁酣暢,噴薄而出,銀鉤鐵劃間竟隱隱與劍道心法相融。


    沈墟自小跟在風不及身邊耳濡目染,對書法略知一二,很快心領神會,目眩神馳,越看,越亢奮,背上漸漸浸出熱汗,不知不覺間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


    “流雲欲止,風不息。


    梧桐成墟,鳳難棲。


    寸心言不盡,把酒祝東風。


    提劍蕩江湖,何人與爭鋒?”


    “鋒”字最後一筆,直如一劍破空,風馳電掣,沈墟神魂一蕩,如登太虛,混沌靈台陡然間撥雲見霧,一碧如洗。


    “啪!”


    玉盡歡戛然擱筆,問:“劍呢?”


    沈墟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中一片澄澈:“世上本無劍。”


    玉盡歡頷首,又問:“劍呢?”


    沈墟勾唇:“無處不在。”


    第51章


    “好,看來你已有所領悟,過來,與我拆解兩招。”玉盡歡將人拉近。


    沈墟被他牽來,不解其意:“可你內傷未愈……”


    “我那點三腳貓功夫,身子便是完好無損,也打不過你。”玉盡歡探身拿過架上掛著的另一支狼毫,塞入沈墟手中,“真刀真槍大可不必,我們來紙上談兵。”


    沈墟:“?”


    隻見玉盡歡廣袖一揮,毫不憐惜自己的墨寶,將原先寫成的帖子盡數揮落在地,修長指尖彈跳著,掠過案上堆著的萬花卷軸,最後揀定一幅,嘩地鋪開,用紙鎮壓住邊角。


    上好的空白卷軸檀香浮動。


    玉盡歡做了個請的手勢。


    沈墟領略其意圖,執筆蘸墨,先畫下一招起手式,乃劍閣夭矯十三式的“新燕啄泥”。


    玉盡歡拉過圈椅坐下,以手拄頜,似乎意興闌珊,信手塗來。


    本來各家劍譜上都有舞劍小人,武林前輩們畫譜時也都隻想著如何流芳百世,以惠後人,所以不求美觀,隻求簡練達意。玉盡歡顯然不讚同這種隻圖省事兒的做派,他反對任何不美的東西,所以他畫的舞劍小人也如他一般騷包,頭上頂一朵墨梅,腰間掛個三兩筆塗成的酒葫蘆,葫蘆上還附庸風雅刻上四個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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