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槐樹林雖隻寥寥十數棵,然而配以曲折迴廊,假山流水,和全然一模一樣的亭台樓榭,其中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擺放得極為講究,教人一頭栽進去就辨不清東西南北。


    玉盡歡尾隨白荷,一會兒疾走,一會兒繞樹,有路偏偏不走,要去蹚行草叢,有門也偏偏不入,反而掉頭往死路走。眼前明明已無路,往旁邊花叢裏一繞,又豁然開朗。


    玉盡歡越走,臉色愈沉。


    這槐樹林暗含九宮八卦與奇門遁甲之術,變化無窮,莫測高深,實是易進難出。


    走了約半柱香的時辰,白荷終於來到一堵磚牆麵前,這實在是堵平平無奇的牆,但她伸手一推,牆上便現出一道門。


    門後有一口枯井。


    兩位手執長矛的護衛守在井邊。


    白荷與他們打了聲招唿,五指成爪,一手按上玉盡歡肩頭,提氣帶人,從井口一躍而下。


    井底鋪著一層厚厚稻草,黯淡無光,白荷摸上井壁上的凹槽,哢噠一轉,地陷,露出黑漆漆的通道。她從懷中掏出火折子,吹燃,拾級而下。


    地下別有洞天,一個偌大的拱形石室裏整齊排列著張張石床,床上或坐或躺著形形色色的女人。


    這些女人都還很年輕,卻枯槁消瘦,麵無人色,由於一隻手被床頭一根細細的長鐵鏈鎖著,所以她們終日的活動範圍僅就一張石床而已。


    玉盡歡一眼掃過去,目測有女二十餘人,他瞧見了熟悉的麵孔,花意濃,西門凝煙——


    還有白衣沈墟。


    沈墟正盤腿坐在床上,閉目養神。


    玉盡歡心下稍寬,忽而聞到一股幽幽香氣,甜蜜馥鬱,沁人心脾。


    這暖香……他眉心微蹙,瞥向石室角落裏青煙嫋嫋的爐鼎,心中登時一凜——是酥骨軟筋散!


    反應過來的瞬間,他調動內息,暫閉氣口。


    “沒用的。”隻聽白荷在旁咯咯嬌笑,“這是毒寡婦新配的酥骨軟筋散,隻要接觸到肌膚,就能由毛孔侵入肌肉骨髓,想不中招,除非你堵住全身毛孔。”


    玉盡歡無言,心想又是這個倒黴嵐姑。


    “且好好在這兒待著吧。”


    白荷收了鈴鐺,推他在一張空床上坐下,用鐵鏈子鎖了他左腕,這便揚長而去。


    鴛鴦蠱有距離限製,母蠱若離公蠱遠於十丈,就再無操控之力。


    玉盡歡於是不再假裝中蠱,放鬆下來。


    白荷一走,原本靜默的石室內就竊竊私語起來。


    不少人在打量新來的倒黴鬼,玉盡歡懶懶倚靠著石壁,由著她們打量,他左手邊的石床上便是花意濃。


    因多日來未梳妝打扮,花意濃鬢發淩亂,倦怠憔悴,但風姿不減。


    “玉哥兒,你來啦。”花意濃何等眼力過人,打玉盡歡一進來,她就認出了他,此時虛弱地扯了扯泛白的唇角,傾身低語,“這迴我們姐妹不小心全著了道,給尊主添麻煩了。”


    神色間頗有些慚愧。


    “你還活著就好。”玉盡歡淡淡道,“沅芷已死,淩霄宗宗主之位空懸已久,還需你迴去主持大局。”


    他三言兩語就宣告了噩耗,花意濃先是微微一愣,隨後兩行淚水滾滾而下:“沅姐姐她終究……終究還是……”


    她自小與沅芷同門學藝,十餘載相依為命,沅芷於她亦姊亦母,今日聽聞訃告,她卻身困於此,連她最後一麵也沒能見上,悲從中來,不禁埋頭大哭起來。


    女人最是感性多愁,善共情,她一哭,連帶著石室內多半女子也都跟著啼哭起來,哭突逢厄運,哭前路未卜,哭囚禁以來遭受的種種委屈與不甘。


    此前她們還在互相安慰鼓勵,因都是習武之人,心性自比尋常女子堅忍,要哭也是偷偷躲著哭,不肯見笑於人前,但傷感絕望這等情緒一旦爆發蔓延,哪怕是錚錚鐵漢,也遭之不住。


    一時間,姑娘們哭作一團。


    “別哭啦,哭有何用?不如想想如何出去吧!”此時,一道清亮的嗓音突兀地響起。


    玉盡歡抬眼,原是西門大小姐。


    她自小養尊處優,心性極高,最是見不得女人哭哭啼啼。


    有人見她盛氣淩人,心下不滿,反駁道:“怎麽出去?別說我們現在使不出力氣,掙不開鐵鏈,身上還中了那勞什子的蠱,出了這間石室,他們隻要隨手搖個鈴鐺就能輕輕鬆鬆將我們製住,況且,外麵還有個鬧鬼的槐樹林,如何穿過去?有些大小姐不知人間疾苦,站著說話不腰疼,身陷絕境,連哭也不許人哭上一哭,未免太霸道!”


    “就是,這每天死一個的已經夠讓人提心吊膽的了,還不讓我們發泄一下?”


    “快哭吧快哭吧,說不定今晚被帶走的就是自己了,到時死了,連哭都沒地兒哭。”


    西門凝煙原是為了鼓舞士氣,被她們一頓搶白,鬧了個大紅臉,一屁股坐下,氣鼓鼓地麵壁去了。


    被她這麽一鬧,哭聲反而漸漸止了。


    玉盡歡坐了一陣,忽然扭頭對花意濃道:“喂,你幫我傳個話兒給你隔壁那位,問他是不是在生氣。”


    花意濃一臉莫名,隔壁?是那位打進來後就一言不發閉目打坐的白衣女子?


    玉盡歡用眼神肯定了她,沒錯。


    花意濃於是扭頭,上下打量左手邊女子,心想此人乃何方神聖,竟能入得鳳尊主的青眼?嗯,雖蒙著麵紗瞧不起麵目,但這份清淡雅致的氣質確是不可多得,應是位絕代佳人,就是,不知為何,有些眼熟。


    她醞釀一下,剛要如實傳話,那女子開口道:“你告訴他,我沒有生氣。”


    聲音較尋常女子低了些,倒挺別致,也很耳熟……等等……這不是?


    “沈墟?”花意濃倏地瞪大了盈盈美目,“是你?”


    沈墟啟唇,尚未作答,玉盡歡又涼涼道:“你問他,既然不氣,為何要跑。”


    花意濃道:“他問你……”


    沈墟道:“你告訴他,我沒跑,隻是暫時離開而已,否則他們如何見機下手?”


    花意濃又把頭扭迴去:“他說他……”


    玉盡歡冷嗤:“哼,自作主張,你跟他說……”


    “……行啦!”花意濃舉雙手投降,翻起白眼,“你倆在置什麽氣?就隔了這點距離誰聽不見誰說話?還拉老娘當傳聲筒,兩個幼稚鬼!”


    被她一通埋汰,兩人都沒了聲。


    玉盡歡涼颼颼一眼瞥來,花意濃說完才覺得僭越了,縮起脖子吐了吐舌尖,心髒怦怦跳。


    剛才那一眼差點送她上天。


    完全不敢多看,她連忙調轉視線望向沈墟,眼神中滿是欽佩之色,畢竟,敢這麽陰陽怪氣跟鳳尊主說話的,他可能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這人要麽是膽大包天,要麽就是有恃無恐。


    花意濃想了想,更傾向於後者。


    三人一動不動僵持一陣,沈墟和玉盡歡是在鬧別扭,花意濃則是不敢動,最後還是沈墟不再拿喬,先開了口:“眼下進是進來了,如何帶她們出去?”


    玉盡歡的臉色瞬間解凍,掏出懷中黑匣子:“先解蠱,以免後顧之憂。”


    他打開匣子,放出金光蛇,花意濃駭了一跳,差點原地蹦起:“呀!這小畜生有沒有毒?”


    “以毒攻毒,能殺蠱。”玉盡歡道,“當心別踩到,這是三昧和尚的寶貝蛇,我不過是借來用用,要還的。”


    “三昧?”沈墟疑道,“他也來了?”


    玉盡歡:“隻是湊巧碰到。”


    於是,趁小金蛇給眾人解蠱的空隙,玉盡歡將遇見三昧和尚的經過始末與沈墟講了。


    “若嵐姑果真被挾持在此,我們需幫三昧救她出來。”沈墟道,“為報他解蠱之恩。”


    “隻怕心有餘而力不足。”花意濃插嘴道,“眼下我們自己能不能出去還是個大問題,這改良後的酥骨軟筋散確實厲害得很,我此時半分力氣也使不出。”


    像是為驗證這句話,她苦笑著抬手,晃了晃腕上鐵鏈。


    隻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她都做得十分吃力,放下手時臉上已香汗淋漓。


    沈墟進來得晚,酥骨軟筋散尚未徹底入體,但隻浸淫了短短不到兩個時辰,四肢已酸麻無力,可見藥力之強。


    “其實這世上許多事,有些也壓根用不上什麽武功與力氣,花點巧勁就行。”玉盡歡在旁輕飄飄地道。


    花意濃不解:“什麽意思……”


    喀喇——


    隻聽一聲突兀輕響,玉盡歡輕描淡寫地折斷了左手拇指指骨,縮小手掌,掙脫出鐵環,再喀喇一聲,將骨頭歸位,而後撣撣袍袖,長身而起。


    眨眼間斷骨接骨,下手既快且狠,幹淨利落,沒有絲毫遲疑。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玉盡歡無視眾女子恍若瞧見怪物的眼神,朝沈墟走去。


    “你不疼嗎?”沈墟看著他一步步走近。


    玉盡歡展顏一笑,不以為意:“這點疼算什麽?”


    沈墟蹙眉,目光膠著在他那隻手上。


    “怎麽?心疼我?”玉盡歡挑眉。


    沈墟抿了抿唇:“沒有。”


    玉盡歡撇嘴:“你的劍呢?”。


    沈墟:“被那位姓白的姑娘收走了。”


    “嗯,待會兒我們就去搶迴來。”玉盡歡道,“先恢複氣力,錚斷這鏈子,我可不想你也用我這法子。”


    說著,他走去角落,一腳踹翻了那燃燒酥骨軟筋散的香爐,香氣一時大盛,轉而迅速消散。


    地下暗無天日,也不知過了多久,眾人氣力逐漸恢複,沈墟內力深厚,最先嚐試聚力一錚,鐵鏈應聲而斷,花意濃緊隨其後,而後他倆便逐個去解救其他女子。


    待輪到西門凝煙時,她並未認出沈墟,還是沈墟提醒:“西門姑娘,是我,沈墟。”


    西門凝煙原本無神的眼睛頓時一亮:“是恩公?你怎麽……”


    打扮成這副樣子?


    “為了混進來,隻好如此。”沈墟苦笑,以掌力震斷鐵鏈,“叫我沈墟即可,裴大哥還在外麵等你,這些日他為你吃了不少苦。”


    念起裴毓,西門凝煙眼眶霎時紅了:“我還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多謝恩公……多謝沈少俠再次相救……”


    “別謝啦,快走吧。”沈墟拉她起身。


    西門凝煙連連點頭,忽而抓住沈墟手臂:“少俠可知抓我們來的是誰?”


    沈墟老實迴說:“不知。”


    “是大同學宮的人!”西門凝煙低聲道,“這段時間我們被囚禁於此,每晚都會有人前來帶走一名女子,那人其貌不揚,腰間懸掛著一枚金蟬鐵牌,這是大同學宮玄機堂的腰牌!我以前曾與父親一起造訪過大同學宮,記得清清楚楚,絕不會認錯!”


    “大同學宮?”沈墟腦海中猛地晃過一個人名,“摘星手裘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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