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西門凝煙一走了之,婚事卻不能就此中斷,否則就沒有魚餌引沅芷上鉤,沅芷今日罷手,往後卻不一定善罷甘休,她身上已係三條人命,難保不再痛下殺手,株連無辜,要想徹底解決此事,還需盡早找到她,將個中是非恩怨扯個直。


    沈墟雖然內心抗拒,但君子然諾,隻得走過去,抖落開大紅嫁衣。


    隻見百花襇裙,朱緯金繡,赤螭瓔珞,珠光寶氣,喜極,豔極,盛極。


    他忽而心生感傷,心想那簪花夫人情根深種,瘋瘋癲癲,窮極一生,也不過是想如正常女子一樣嫁個如意郎君。


    求而不得,便心生怨愆。


    玉盡歡見他怔怔地捧著嫁衣發呆,也不催他。


    過了一會兒,沈墟歎口氣,自去屏風後摸索著更衣。本來女子衣裳已是繁瑣,嫁衣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厚不說,還很重,他折騰得滿頭大汗,終於穿了個七七八八,也終於體會到什麽叫弱不勝衣。這衣裳根本就不是人穿的。


    好在西門凝煙雖為女子,但身形高挑,加上沈墟本就清瘦,腰身極細,長袍廣袖的女子嫁衣穿在他身上,也不顯得有多不稱。


    約莫花了一盞茶的功夫,他才磕磕絆絆地出來,手裏還舉著根寬腰封,朝玉盡歡投去求救的眼神。


    盡力了,手笨,這個真不會。


    玉盡歡原本在慢悠悠飲茶,茶杯本已舉到唇邊,見他實在可憐,又轉而放下,起身過去從他手中抽了腰帶,吩咐道:“雙手架起。”


    沈墟乖乖敞開雙臂。


    樣子就像是要攬人入懷。


    玉盡歡扯唇一笑,低頭為他束腰係帶。


    沈墟垂落眼睫,感覺到玉盡歡的一隻手穩穩固定住他的腰身,那隻手大且有力,源源不斷的涼意穿透重衫蝕刻在腰側肌膚,慌張中,他打了個寒噤。身體的微顫似乎被玉盡歡察覺,沈墟隻覺腰間驀然一緊,玉盡歡猛地扯動手中長長的係帶,他整個人就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大力扯近了,近到兩人氣息交錯,眼神相接。


    沈墟在玉盡歡深深的瞳眸中看見了自己。


    烈火紅裝,麵若桃花。


    他從不知自己也能如此明豔張揚。


    玉盡歡一眨不眨地看他,眉梢輕挑,眼裏逐漸蓄起玩味:“你臉紅什麽?”


    第35章


    沈墟推開玉盡歡,往後退了兩步,淡淡道:“熱。”


    五月初五,暑氣漸盛,嫁衣厚重,說熱也正常。


    “隻能委屈你忍著點了。”玉盡歡也退後兩步,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女子愛美,總是不惜代價的,你且受一陣兒。”


    說著他領沈墟到妝奩前坐下。


    沈墟看著鏡前一字排開的瓶瓶罐罐,胭脂水粉,反抗:“這些就不必了吧。”


    反正出門時頭上蒙個好大的喜帕,什麽也看不見。


    玉盡歡手執木梳,撩起他肩頭烏發,從鏡中睨了他一眼:“緊張什麽,隻是幫你束發而已。”


    沈墟放下心來,坐著任其擺弄。


    坐著坐著,覺得這種情狀好生新奇,玉盡歡竟會為他梳頭,而他也竟然心安理得地受了,並不覺得哪裏奇怪。


    其實他若在世間多走走,就會聽說,夫為妻描眉梳發都是常見的閨房之樂。


    他二人一個不懂,一個雖懂卻向來隨心所欲,不經意間做盡了人間繾綣事。


    玉盡歡道:“挑個簪子吧。”


    沈墟瞥了眼那些精美考究的金簪玉釧:“用我自己的就好。”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根在沿街小販那兒隨手買來的木簪。與其說是簪子,更像是根未經打磨的筷子。


    有點醜。


    一段時間相處下來,玉盡歡多少也有點了解沈墟。不問自拿是為偷,這些金銀首飾都是西門凝煙的,越是貴重,沈墟就越避之三尺。


    風不及可真是教出一個品行高潔的好徒弟。


    玉盡歡最後也沒用那根木簪,他拆了自己日搖夜搖的扇子,用玉扇骨做簪,插進沈墟挽起的發間。


    沈墟沒問他為何這麽做。


    玉盡歡也說不清自己為何這麽做。


    他隻是覺得,君子如玉,沈墟配得上。


    吉時已到。


    外間鼓噪。


    沈墟在半敞的窗縫裏瞧見底下浩浩湯湯的迎親隊伍,精神抖擻的轎夫們抬著八抬大轎,一路敲鑼打鼓,吹吹打打,逶迤而來。


    隊伍前,一匹威風凜凜的棗紅色大馬上,安坐著一位年輕男子,錦衣繡服,英挺俊朗,正是今日的新郎官,琅琊城少城主赫連錦了。


    沿街擠滿了看熱鬧沾喜氣的民眾,恭賀聲不絕。


    客棧裏也是人人忙亂,丫鬟們進進出出,西門凝煙的父親西門晝攜了續弦進來,諄諄叮囑三從四德為妻之道,說了半天,沒聽女兒迴上一個字。


    但見西門凝煙早早蒙上了喜帕,不言不語,一動不動,遇到什麽不能不答的,就由貼身丫鬟紫衣代勞。


    紫衣隻說小姐是出嫁在即,不願與老父相對,免得在大喜日子哭哭啼啼徒增傷感。


    西門晝歎了口氣,他豈不知女兒就是不想見自己?他也知女兒情係三徒弟,嫁得心不甘情不願,此時自是心裏有氣怨他恨他,但與赫連家的聯姻勢在必行,為了家族運道,犧牲一點兒女情長又有什麽打緊?再說赫連氏家大業大,那裴毓就是拍馬也比不上的。唉,恨便恨吧,時日一久,她自能明白,為父都是為了她好。


    在房內枯坐了一陣兒,大弟子劉鍾大步流星而來,於門外朗聲通報:“師父,新郎官兒已候在樓下。”


    西門晝點點頭,最後望了一眼女兒,拂袖而去。


    沈墟見人走了,這才鬆了口氣。方才他不言不語,還生怕西門晝起疑,沒想到竟就這麽輕輕鬆鬆蒙混過關。


    玉盡歡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沈墟想起玉盡歡扮作紫衣,扮得惟妙惟肖,對答如流,心中不免歎服。


    論演戲,姓玉的若自居第二,就沒有人敢稱第一。


    在紫衣的幫助提攜下,沈墟被左右攙扶著,成功地出了客棧,坐上了花轎。


    花轎很穩當,沈墟全程凝神戒備,戒備了一路,一路竟然相安無事。


    花轎於是由正門抬進了赫連府。


    沈墟開始有點慌,簪花夫人沒選在迎親路途上動手,難道就此罷手?那……他待會兒豈不是真要跟赫連錦拜堂成親?


    賓客喧嘩,觥籌交錯。


    紅蓋頭下,來來去去隻能見到許多雙腳。


    從這許多雙腳,沈墟已能想象廳中如何高朋滿座,賓客如雲。


    他這冒牌的新娘子第一次希望簪花夫人快快來到。


    再過不久,他被扶至廳中,左手邊站著赫連錦,右手邊站著“紫衣”,麵對敞開的大門。


    那廂儐相唱道:“一拜天地——”


    沈墟心裏咯噔一聲,赫連錦已跪了下去。


    一旁玉盡歡扯扯他的袖子。


    他隻得跪下,草草磕了個頭。


    磕完,儐相又唱:“二拜高堂——”


    他於是被攙著轉了個身。


    儐相三唱:“夫妻對拜——”


    沈墟從帕子底下看見赫連錦的靴子鞋尖,覺得這第三個頭是不能再磕了,而玉盡歡也沒再扯他袖子,他於是決定掀起自己的蓋頭來,自明身份。


    手剛欲抬起,頭頂有人縱聲長笑,笑聲尖銳淒厲,直有刺穿耳膜之勢,顯是中氣充沛,內力深湛:“夫妻對拜!夫妻對拜!哈哈哈哈,錦郎啊錦郎,誰是你的妻,你又與誰對拜?”


    來了。


    沈墟暗道,籲了一口氣。


    那頭赫連錦身子搖晃,腳下連連後退,也道:“來了,她來了。”


    “何方妖孽前來滋事挑釁?壞我兒大喜之日!”隻聽正前方一聲舌綻春雷,說話的是赫連錦的父親,琅琊城城主赫連春行。


    聲音雄渾高亢,也是一般的內力深厚。


    突然,屋頂喀喇一聲響,塵土飛揚,瓦礫橫飛,梁上登時破了一個大洞,四人劈啪砸下,落在地上,鮮血淋漓。


    一看,皆是死去的赫連府守衛。


    堂上賓客盡皆失色,不少人操起兵刃。


    抬起頭,隻見洞口紛紛揚揚,落下不少血色花瓣,一名妙齡女子手執一捧殘花,踩著一名守衛的屍身盈盈躍下,與沈墟一樣,她也身著火紅嫁衣,端的是妖冶無匹。落地後,她踢走腳下屍體,誰也不看,直直朝赫連錦走去。


    每走近一步,赫連錦就往後退一步。


    “妖女!你自作多情糾纏不休,先害得三位無辜女子殞命,今日又打殺赫連府五位侍從,這筆帳須得找你好好清算!”赫連春行一掌拍在茶案上,茶案瞬間化為齏粉,他飛身躍起,使出看家本領錦繡神掌。


    沈墟離得近,聽到沅芷問:“錦郎,他說我自作多情,你快告訴他,我不是,我倆是真心相愛的,是不是?”


    她問得如此卑微。


    沈墟卻沒能聽到赫連錦的迴答。


    背後赫連春行的神掌已然擊到,沅芷仰頭悲嘯一聲,倏地雙袖一抖,兩道綢緞齊出,一道打向赫連春行,另一道卻朝沈墟襲來!


    沈墟時時防備著她,這下反應極快,一個倒踩三疊縱,鷂子轉身,氣沉丹田,單手抓住襲來的綢緞,於空中翻轉一圈落地站定。綢緞上傳來的勁力一波接一波,他雙腳踏在青石磚地上,隻聽“哢嚓嚓”,地板裂開數道寬縫!


    眾皆駭然。


    原來這妖女這般厲害!


    那頭赫連春行與上下飛舞有若活物的綢緞拆解上幾個迴合,他那錦繡神掌變幻有餘勁力不足,綢緞不斷搶攻,角度刁鑽,從臂彎穿過一擊打在脅下肋骨,赫連春行噗地噴出一口血,麵色大變。


    兩相對比,同是與妖女一道綢緞較量,赫連春行敗了,新娘子卻打成個平手。


    這媳婦的身手瞧著竟比公公強些。


    眾人不免對這嬌滴滴的新娘子另眼相看,爭相把脖子拉長了一寸,想一睹芳容。


    恰巧沈墟遮住頭臉的紅蓋頭在他出手時就已揚到空中,此時緩緩飛落,露出底下一張清逸絕倫的臉來。


    滿堂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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