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陰陽聞聲趕來,悲喜交加:“四郎?四郎你沒事吧?”


    “七叔公!”小張四郎一腳跨出大缸,呸去口中秸稈空心管,撲通跪倒,磕頭道,“七叔公,四郎沒用,沒能救下爺爺,還被爺爺點了穴道丟進了缸裏,你們與仇人拚命時我隻能在缸底幹看著……嗚嗚嗚嗚嗚……”


    “你別怪六哥,大敵當前,他是想保你。”卜陰陽替他刮去臉上青苔,悲憤道,“六哥沒了,你以後就跟著我和其他幾位叔公叔婆好好學藝,待藝成出師,我們就去找那姓秦的報仇!”


    “好,好!嗚嗚嗚……爺爺……”小張四郎自小與孔老六一起生活,名為師徒,情同爺孫,他伏在孔老六身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嗥哭,直哭得嗓子也啞了。


    沈墟也驀地鼻子一酸,他不忍轉身去瞧,就直板板地麵朝玉盡歡,抬眼倏地瞧見玉盡歡臉上沾了幾根莖細如絲的青苔,愣怔一下,伸手就想替他拈去,手到中途又覺不妥,轉從懷裏掏出那塊不久前玉盡歡贈他的手帕,遞過去:“擦擦吧。”


    玉盡歡接了帕子,慢條斯理抹淨臉,抹完又把帕子遞送迴來。


    沈墟說:“你都用了,就收著吧,反正也是你的。”


    玉盡歡眼角一跳:“怎麽,你嫌髒?”


    沈墟眼看他麵色不虞語氣不善,似要發作,連忙接了手帕揣進懷裏,小聲道:“沒有。”


    玉盡歡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低聲道:“小白眼兒狼。”


    沈墟知他是在說方才擋水一事,按理說自己該朝他道聲謝才對,但私下裏覺得那樣顯得客套疏遠,隻好裝作沒聽見。


    卜陰陽領著小張四郎過來拜謝恩公,那小張四郎與沈墟差不多年紀,他方才浸在水缸裏雖然沒親眼看見,但從七叔公的恭維聲裏也聽得出沈墟的武功十分高強,再想到自己這般懦弱無能,不免相形見絀。偷眼瞧沈墟,隻覺沈墟筆管條直,光風霽月,心中大起敬佩仰慕之意,想上前與同齡大俠交流一番,但又忌憚他身邊那位兇霸霸的同伴,隻好木呆呆地垂首站著,兀自淌淚。


    沈墟哪知他心裏這多想法,隻覺得他瑟瑟縮縮的,似乎很怕玉盡歡。


    玉盡歡有什麽好怕的?


    待小張四郎平靜下來,卜陰陽細問他緣由。


    小張四郎就將他爺倆午間在熙春樓說的故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期間又說到劍閣挑事的弟子和赫連熙正那個拉偏架的和事佬,卜陰陽沉著臉聽完,歎道:“你們今日說的書必是教魔教中人聽去了,你自想想,那鳳隱魔頭是何等睚眥必報的人物?六哥大庭廣眾之下臆測他的身世,他豈能不惱?”


    “鳳隱就是這樣的人嗎?”旁人尚未有何反應,沈墟搶先問道,“別人調侃他兩句,他就要殺人?”


    “魔教中人,行事乖張,手段狠辣,莫說調侃兩句,就是走在街上多瞧他兩眼,腦袋也得搬家。”卜陰陽恨恨道,“姓鳳的又是魔教頭子,論殘暴,自是個中翹楚。”


    玉盡歡兩手揣在袖子裏,嗬嗬兩聲,心說就憑你這兩句,真要如你所說,你腦袋早已搬過幾迴家了。


    “但那個秦……是叫秦塵絕吧?他說他家主子不姓鳳。”沈墟皺眉。


    卜陰陽不屑道:“魔教中人,說話真真假假,豈能信他?”


    沈墟哦了一聲,沉默下來,臉上似乎閃過失望之色。


    “七叔公,我瞧他說得不假。”這時,小張四郎一臉認真地分析起來,“惆悵閻王秦塵絕在魔教中地位特殊,似乎並不聽鳳隱號令,江湖上有人說他是司空逐鳳收養的義子,若果真如此,他說的主子,應該是司空逐鳳,不是鳳隱。”


    “原來如此。”卜陰陽露出了然神色,“原是魔頭他老娘!嗐,薑總是老的辣,魔頭他老娘定是比魔頭本人還要不好惹,你爺倆當眾給她老人家渾配夫君,她自然惱羞成怒!說來說去,還是禍從口出,禍從口出!”


    小張四郎見七叔公捶胸頓足,心下也是懊悔不已,自是唯唯諾諾,撅起小嘴,不敢應聲。


    玉盡歡懶懶搖著玉扇,在旁冷眼瞧得有趣,眼珠一轉,朝小張四郎招手:“小孩兒過來。”


    沈墟親耳聽他喚小張四郎作小孩兒,眉頭一蹙,心想,在他眼裏,小張四郎是小孩兒,那自己呢?也是小孩兒?


    小張四郎有些懼他,多有躊躇,含著淚怯怯道:“你,你找我有事?”


    “有事。”玉盡歡頷首,“你既已追隨知曉老人多年,自然也對江湖事了如指掌。”


    說起本行,小張四郎眼睛一亮,搔搔頭不好意思道:“不說了如指掌吧,隻能算略知一二。”


    這當然是自謙之詞,瞧他無意中流露出的得意神色,顯然對自己曉事之廣的本領甚為驕傲。


    這本也無可厚非,玉盡歡莞爾,年少者,意氣風發,恃才傲物,本就是常事。


    畢竟在這世上,沈墟隻有那麽一個沈墟,能身懷利器而寵辱不驚。


    玉盡歡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易近人,柔聲問道:“你可知簪花夫人與赫連錦之間有何恩怨?”


    小張四郎略一思索,張口便道:“他倆此前曾是一對愛侶。”


    “這個我知。”玉盡歡道,“你知道他倆後來又為何分開麽?”


    “具體什麽原因隻有他倆才知,不過外人也不難猜。那赫連錦從小就訂了娃娃親,對方就是明日要與他拜堂成親的西門大小姐,西門凝煙。”小張四郎說話有種自然而然的抑揚頓挫感,天生就適合說書這門行當,娓娓而談,“金落霞,銀扶搖,玉琅琊。論財力,扶搖門西門氏還排在琅琊城赫連氏前頭,這樁婚事不說門當戶對珠聯璧合吧,也是武林世家意圖聯手一早就商定的結果,實是人心所向,眾望所歸,那還有什麽可說的?至於當事人,那赫連錦,西門大小姐,他們自個兒願不願意,誰知道呢?話又說迴來,又有誰在乎呢?”


    “簪花夫人與赫連錦早前是有過一段情,也曾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可簪花夫人此人亦正亦邪,人品如何先不論,光是出身就輸了西門大小姐一大截兒,赫連老爺子隻要眼睛沒瞎,萬萬不會由得兒子胡來,娶這麽個來曆不明的女人進門。我爺爺說了,像赫連錦這般地位的人物,何時成親,與何人成親,已不是他一個人說了就算的事了。”


    “如此說來,少城主興許也不願結這門親,隻是偌大一個家族擺在這兒,他實在也被迫無奈……”卜陰陽言盡於此,搖搖頭,沒再說話。


    四人聽了,心中各有所感,為此耽了一陣兒,隨後斂了孔老六等三人的屍身,拖去城外,由卜陰陽擇一風水寶地,挖了個大坑,就地埋了。小張四郎從屋裏帶出來一些花種子,撒在了新土上,說等來年春天,花開了,墳上瞧著熱鬧些。


    路歧七俠已去其三,剩下四人裏有三個在外野遊,卜陰陽嘬唇作哨,招來幾隻訓練有素的信鴿,寫了訃告招三俠歸來。


    臨分手前,小張四郎告訴沈墟,因扶搖門遠在西南,赫連家的迎親隊伍月前就已出發,三日前已轉迴到琅琊城外,今日夜間就要接新娘子入城,在同興客棧落腳,以便明日吉時新郎官能準時接了新娘子入赫連府拜堂成親。此次赫連西門兩家大婚乃武林盛事,兩邊自然都重視之極,赫連家派出的迎親隊伍不光抽了府中精銳人馬,還花了一千兩黃金雇了龍門鏢局的總鏢頭一路護送,西門家也派出年輕一代門徒混在其中,可以說將個新娘子護得是裏三層外三層,風雨不透滴水不漏。


    沈墟與玉盡歡相視一眼,玉盡歡苦笑:“想來他們也一早料到這門親事難以順風順水地結成。”


    二人與卜陰陽小張四郎告別,迴到客棧,將身上濕衣裳換下,再下樓時,就聽店小二惶惶叫嚷:“又一個!又一個啦!這都今兒個第三個啦!”


    他一嗓子叫完,吃飯的堂客們紛紛躁動不安。


    “有完沒完了,又死了一個!”


    “我瞧這兆頭不大好啊。”


    “可不是嗎?都說是有人要來搶親呢……”


    “小二,什麽第三個?”玉盡歡倚著欄杆問。


    “近幾日各家剛入門的新婦,有一個是一個,都在今天離奇死亡,到這會兒都三個了,你說瘮不瘮人?而且每個都身穿紅嫁衣,頭戴斷腸花,你說恐怖不恐怖?衙門仵作說,三人都是被勒死的。”店小二吐出舌頭扮了個吊死鬼的慘相,“哎唷你說這都什麽事兒,明兒就是少城主的大婚之日,非趕在這檔口興風作浪,真是晦氣。”


    沈墟聞言,心口一痛,短短半日,又有無辜女子喪命,不能再坐視不理。


    玉盡歡見他沉著張小臉直往外奔,忙拉住他:“你要去哪兒?”


    “找沅芷姑娘。”沈墟正色道,“勸她不可再意氣用事,草菅人命。她自己傷心,便想讓世間人人都陪著她一道傷心,這樣是不對的。”


    “找當然要找。”玉盡歡問,“你要到哪裏找她去?”


    沈墟偏過頭略一思索,道:“同興客棧。”


    “不錯,你也不笨,知道她遲早要找上西門大小姐。”玉盡歡輕輕頷首以示嘉獎,又問,“到時你若真在同興客棧等到她,也勸了她,她卻執意不聽,你待如何?”


    沈墟瞧了一眼手中的不欺劍。


    “動手是不成的。”玉盡歡似已料到他心思,“以你目前的身手,雖不至慘敗,要想勝她,卻也難。而且你此番多加阻撓,若就此得罪了淩霄宗,得罪了你花姐姐,豈不得不償失?”他原想點明利害關係好教沈墟不去蹚這趟渾水。


    誰知沈墟此人不知為何頗有些迂腐俠氣,他在原地默立良久,抬腳繞過玉盡歡:“我不與她打架,我隻從她手下救人。你若怕夾在中間不好做人,便留在這裏,我自己去就好。”


    第33章


    烏雲漫天,星月黯淡。


    沉沉夜色中,同興客棧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今夜,琅琊城裏這座最豪華的客棧與平時也並沒有什麽大不同,仍是那般生意興隆,人頭攢動。


    隻不過,此時滿客棧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坐著飲茶的,站著談笑的,打牙祭的,賭關撲的,一幹人等無一不是中氣充沛,腳步穩健,內行一眼望去,謔,全是練家子。


    龍門鏢局總鏢頭尉遲康統領這幫練家子,他正踏著威武沉重的步子,在樓上樓下間往來巡視。就在剛才,他已獲悉今日城中發生的三樁慘案,加上金主的耳提麵命,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加倍留意起進出客棧的陌生人等,廚子,小廝,乃至轎夫,其中格外留心女人。


    一個危險的女人。


    眼下客棧內所有鏢師的手中都有一張這個女人的畫像。


    一個危險但美麗的女人。


    尉遲康知道,世上女子,往往越美越危險,就像毒蛇,也是色彩越豔的越毒。他走鏢已逾二十年,是鏢局的活招牌,平生未嚐丟過一次鏢,今日說什麽也不能栽在區區一個女子手上。


    他挎著刀,信心滿滿地正了正紅褲腰,滿麵威棱地掃視堂下,但見門口走進一老一少兩位身著灰布長衫的閑漢。


    尉遲康識得二人,是那說書的孔老六並徒兒小張四郎,聽說孔老六日間還在熙春樓跟人大打出手,得罪了赫連家出了一通洋相。他跟這一老一少也算是老相識,便起了調侃之意,嘲道:“老六啊老六,這會兒你又不乖,出來討打啦?”


    “哼。”孔老六搖著手中折扇,沒好氣地道,“你哪隻眼睛瞧見我挨打了?孔老六教訓愣頭青,威風得很,把那眼高於頂的後生打得落花流水屁滾尿流!”


    尉遲康素知姓孔的愛說大話,哈哈大笑道:“好吧好吧,以後你說書又添了新花頭啦,說你孔老六曾經大敗劍閣大弟子,老當益壯,老而彌堅,謔謔,威風,威風!”


    孔老六不理他揶揄說笑,一手牽了徒弟就往夥房走。


    “老家夥去哪兒呀?”尉遲康發聲問,“今兒這客棧不聽說書,想住店打尖兒去別家吧。”


    孔老六停下來,敷衍地拱了拱手:“鏢爺,這家店一個姓王的夥夫是我鄰家小娘子的意中人,她今兒托我前來給他捎個要緊話兒,說完就走。”


    “什麽話兒你說給我聽,我替你捎去。”尉遲康邊說邊朝這邊走來,腰間大刀打著皮腰帶,鐺鐺作響。


    孔老六覺出手心裏驀地一緊,安撫性地拍拍徒弟的手,轉過身,迎麵啐了尉遲康一口:“呸!人家一對小鴛鴦說點貼己話兒你個大老爺兒們還要偷聽,也真夠沒羞沒臊的。要不你也擱大家夥兒麵前說說,平日裏都拿什麽膩歪話來討婆娘開心?哎喲,我倒忘了,鏢爺家裏有一個大老婆,五個小妾,眾口難調,也不知你偏愛討好哪個?”


    他一通胡攪蠻纏,四下裏響起一片嗤嗤低笑。


    尉遲康沒的鬧了個大紅臉,手一揚:“得了得了,你趕緊去吧,老不正經的還幹這紅娘的勾當,也不知道收了那小浪蹄子多少銀錢,你瞧你比我沒羞沒臊多了。”


    孔老六朝他翻個白眼,大喇喇地彎腰進了夥房。


    穿過夥房,沿著牆根溜到後院。


    待到沒人處,孔老六把佝僂的腰挺直了,長袍衣袖也登時短了半截,他活動著筋骨怨聲載道:“哎唷,這縮骨功使起來可真要命,還是某人舒坦,換身衣裳抹個臉,裝啞巴不吭聲就行了。”


    臉還是孔老六那張臉,幾可亂真,聲音卻已變迴了熟悉的嗓音,不是玉盡歡又是何人?


    “小張四郎”眸色複雜:“沒想到你還有這種本事。”


    “你當為兄真就隻靠三腳貓輕功行走江湖?”玉盡歡倒轉折扇指指自個兒腦袋,“為兄靠的是這個,還有手藝。”


    “小張四郎”仍是盯著他:“相貌可以靠易容,身量可以靠縮骨功,那聲音呢?”


    “自是靠喉骨的舒展與收縮,這確是最難練的。”玉盡歡得意洋洋地伸出一隻手掌,五指張開,“我這麽跟你說吧,天下會這門手藝的,算上我和我師父,不超過五個人。墟弟,這迴你可對為兄刮目相看了吧?”


    原來這“小張四郎”也是假冒的。


    黑暗中,沈墟頂著一張旁人臉,渾身不自在,這會兒即使心中歎服,嘴上仍習慣性杠他一杠:“不過是一些旁門左道罷了,你要是把研究這個的心思花在練功上,此時早已名揚天下了。”


    “名揚天下有什麽好的?”玉盡歡頗為不屑地冷嗤一聲,“武功高了吧,三不五時就有人來下戰帖逼你和他打架,把你當做成名路上的墊腳石,財大勢大吧,人人又都想來巴結攀附,什麽都帶齊了就是不帶真心,沒意思,不好玩兒,不如這般籍籍無名浪跡江湖,還能結交到像墟弟這樣不可多得的摯友。”


    沈墟聽他這般感慨,半晌沒說話,最後質疑道:“可你從來也沒掩飾過你有錢。”


    甚至渾身上下還寫滿了我很貴,快來巴結我,快來攀附我。


    玉盡歡喉頭哽了一下,悻悻道:“我這不得給自己找點優點,才能入得了你的眼嗎?”


    不然你圖我什麽呢?圖我潔癖脾氣差?圖我臭屁二百五?


    沈墟眨了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飛快地道:“我又不是看上你有錢。”


    “嗯?”他說得太快,氣口也太輕,玉盡歡沒聽清,湊過耳來,“你說什麽了?”


    “沒什麽。”沈墟偏過頭去,淡淡道,“我還以為你不會跟我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鳳歸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故棲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故棲尋並收藏鳳歸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