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雄嘩然,均道蕭觀這一掌看似平平無奇,原來暗含深厚內力,隻一掌就打得風不及敗下陣來。厲害厲害,佩服佩服,一個價地叫好不迭。


    劍閣弟子見掌教負傷,立即團團圍了上來,將風不及護在中央。


    風不及原本就內傷難愈,此時以一敵二,又是中毒又是接掌,一時難以為繼,跌坐在地,咽下口中血沫艱難道:“你這刀……”


    他本想當眾道出蕭觀在刀上做了手腳,比試算不得數,話未畢,就被衝淩一頓搶白。


    “蕭堂主好俊的功夫好快的刀!貧道拜服。風掌教,你既已輸了第二場,眼下一比一,打成平手,這第三場,還比不比?”


    風不及哼哼冷嗤,心說還比個屁,在場這麽多雙眼睛,難道就沒一雙瞧見了蕭觀使的肮髒手段麽?當下眼望釋空大師,釋空眉目低垂,嘴裏阿彌陀佛念個不停,眼睛卻不敢朝風不及看上一眼。


    風不及心如明鏡,啊,原來不是沒人看見,不過是看見了也裝作沒看見罷了,悶咳幾聲,慘然大笑起來:“如你們這般比法,就是一百個風某加起來,亦是打馬也追不上的。”


    “輸了便是輸了,何必巧言簧舌借口推托?你若不服,就起來與我比第三場!”衝淩瘦黃的臉上長眉一軒,刷地抽出腰間佩劍。


    利刃出鞘,必有劍氣。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這股氣,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盯住了風不及,盼他起來再大戰三百迴合,好教大家夥過足眼癮,日後行走江湖也有吹噓的本錢。


    “他們簡直欺人太甚!”殷霓在角落裏氣得眼眶也紅了,上下貝齒咬得咯咯作響,她忽然想起連她都這般大動肝火,沈墟何以一聲不吭?別是直接氣暈了吧?


    連忙扭頭去看,卻隻瞧見一片衣衫殘影。


    原地空空如也。


    “師弟?”殷霓心中咯噔一聲,暗道不好。


    此時,隻聽一道孤冷清絕的嗓音於眾人耳邊突兀地響起:“我代師父跟你比過。”


    作者有話要說:噓噓的江湖首秀要開始了!眼睛也要複明了!吼吼吼——


    第13章


    一道飄忽的月白色身影斜下裏掠上鎖雲台。


    群雄爭相伸長了脖子,想瞧瞧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是何方神聖。


    隻見一名相貌不過十七八的年輕後生冒失失擋在風不及身前,仗劍肅立,風致端嚴,眉間如聚霜雪,麵上猶有病容。


    卻是個出塵絕俗的小子。


    隻不知如何腦子有疾,此時搶上來,不是找死又是什麽?要知道,就是他師父風不及全盛時期,對上衝淩真人也不能說有戰之必勝的把握,何況門下名不見經傳的弟子?真是初生牛犢不畏死。


    “你是誰?”衝淩擰眉問,語氣類似於“你算哪根蔥”。


    “沈墟。”沈墟迴答。


    衝淩瞥了他兩眼,目光陡轉淩厲:“你那眼睛怎的迴事?”


    “視物不能。”沈墟又答。


    “好呀!原來你就是那個與魔頭暗通曲款害死我三位愛徒的瞎眼小畜生!”衝淩登時暴怒,眼皮直抖,舌綻春雷,“我那三位徒兒生平嫉惡如仇,急公好義,武林中誰不欽仰?如此好漢,與你何仇何怨,你要這般趕盡殺絕?原是你生來就有一副歹毒心腸,又近墨者黑,被那十惡不赦的魔頭迷得神魂顛倒,色令智昏,以致犯下滔天罪孽,無可挽救,如今大禍臨頭,你可知錯了罷?”


    沈墟被他一通謾罵,十句話裏有九句都聽不懂,什麽叫他被魔頭迷得神魂顛倒色令智昏?申青玄那般為人又如何能在武林中受人敬仰?是他瞎了眼,還是江湖中人人都眼瞎心盲?


    也不怪他困惑,如他這般澄清空明心下無塵的人兒,又如何能理解諸如衝淩老道這等俗世中人的醃臢心思?


    眼下人人既得見沈墟超凡脫俗的儀態,自然而然就聯想到鳳隱那魔頭荒淫無度男女通吃的名聲,又聽聞沈墟如何拚死相護,鳳隱又如何衝冠一怒為藍顏,彼時兩人同處禁地洞穴,也不知幕天席地幹了多少銷魂下流的勾當,或許就是情到正酣時遭人打斷,魔頭內外不暢,故怒而大殺四方……


    沈墟不知眾人滿肚子裏翻騰的男盜女娼,風不及卻不是無知小兒,當下強忍內傷,放聲大笑:“哈哈哈,衝淩啊衝淩,瞧你也已年紀一大把,又是修道之人,怎的如此思想齷齪為老不尊?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淫者見淫莫不也是如此?”


    “哼哼,這檔子醜事你的寶貝徒兒做得,我們便說不得嗎?風掌教未免太過護短昏聵,直墮了劍閣掌教的威名!”衝淩劍指沈墟,冷冷凝視,“自古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小畜生若還有一絲羞恥之心,此刻就該引頸自戮,向天下英雄謝罪,如此,不至於累及師門,貧道也能寬宏大量留你一具全屍!”


    他喊得義正言辭,眾人附和著鼓噪叫好,其中縱有二三不平者,微弱的質疑聲也被大流淹沒。


    待人聲稍低,沈墟微微偏頭,眉尖輕蹙:“你說完了?”


    衝淩憤慨激昂的麵上現出空白:“什麽?”


    “要打就快些動手。”沈墟淡淡道。


    衝淩青黃的臉皮似乎裂開了。


    風不及在旁又兀自大笑起來,頗有些放浪形骸之象:“哈哈哈,徒兒你該多擔待著一點,他們牛鼻子老道最是喜歡滿口仁義道德,嘰嘰喳喳喋喋不休,滿世界的王八經都被他們念了,你左耳朵聽右耳朵出就是了。”


    沈墟微微一笑:“是,師父。”


    風不及略微沉吟,問:“心決悟得如何了?”


    “弟子愚鈍。”沈墟道,“暫隻窺其一二。”


    “一二已是多的,為師耗費此生,也隻得了一二。”風不及黯然,又念及今日若師兄晏清河仍在世上,以他那手出神入化的生息劍法,眼前這幫烏合之眾何成大患?既想到師兄天縱奇才,不免自慚形穢,概因自身於武學上實在資質庸常,無法盡得生息劍法的真傳,才使昔日輝煌強大的劍閣沒落至此,後繼無人。想到此處,自感愧對師兄臨終囑托,心下大慟,內息岔行,猛咳起來。


    “師父……”


    沈墟憂心分顧,便在此時,衝淩挺劍來襲。


    “小淫賊,你既嫌貧道多話嫌命太長,貧道這就送你上路!”


    一招“猛虎開山”,先聲奪人。


    自來劍走輕靈,衝淩真人卻另辟蹊徑,自創了一套勁力威猛氣象森嚴的劍法。真人年輕時使的是刀,中年以後棄刀用劍,便在劍法中融合了霸道刀法,所以招式大開大闔,直如長河落日,黃沙漫天。


    沈墟先前與申青玄比試時已領教過一番,此時對上衝淩,心下雖早有預判,仍是大吃一驚。他默念生息決,聽風辨位,隻聞淩厲風聲響成一片。


    隻因衝淩出招變招速度極快,每劍刺出,風聲還未成形,下一劍又已刺出,聽著隻是一聲長響,其實已有三四十劍刺出。密集戳刺中,沈墟目不能視,聽聲不明,全憑直覺擋架,每擋一下,雙劍相交,手臂便被大力震得發麻,發痛,發顫。


    群雄隻見場上劍光霍霍,兩人縱躍來去,飄忽遊走,身法做來越快,快如閃電。那等武功微末的已然看不清劍的來路與去處,就連一流高手如蕭觀,也看得有些吃力,不免駭然失色。


    劍閣這黃毛小子竟能在衝淩手下招架到此刻,倒有幾分真本事,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能小覷了他。又想,今日他們此番作為,便是結下了梁子,如不趁此誅殺沈墟,後患無窮。


    正細細思慮,倏地臉上一痛,似是被什麽細小暗器射中,大驚之下抬手去摸,臉上不痛不癢無有大礙,指腹上卻有星點殷紅血跡。


    這才知曉,激鬥的二人中,已有人受傷。


    打眼去瞧,隻見沈墟的月白色長袍上已然滲出點點血跡,聚少成多逐漸氤氳開來,宛如雪地裏漸次綻放的紅梅。


    “南無阿彌陀佛。”身旁的釋空大師終究心有不忍,踏步而出,洪聲道,“沈施主已然受傷,勝負已分,真人就此打住,勿忘了先前所說,點到即止休傷性命!”


    衝淩隻作沒聽到,仍自狂砍狠劈,勇猛無儔,一心要為徒弟報仇雪恨。


    沈墟雖一貫沉靜自若,但在這等洶湧猛烈的攻勢麵前也顯得有些左支右絀,跳躍間扯動了腹部還沒愈合的傷口,新傷舊傷雙管齊下,痛得冷汗涔涔,濕透重衫,猶自悶不吭聲抿緊了唇,負隅頑抗。


    從十五年前風不及牽他上山的那一天起,他因劍閣而生,今日為劍閣戰死,也是死得其所。


    就此萌生死誌,再無所顧慮,於是門戶大開,隻攻不守,劍光隨之暴漲。


    衝淩身形一頓,竟被悍然逼退數步,微感詫異之後穩住心神,變攻為守。三四招後,他便瞧出沈墟一番進攻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已喪失生意,不足為懼。當下瞄準了個中破綻,催勁急攻。


    隻聽“嗆啷”一聲,衝淩精鋼打鑄的寶劍銳利無當,一下子削斷了沈墟的劍尖。


    沈墟舉斷劍抵擋。


    眼看無幸,風不及淩空拋出手中不欺,厲聲喊道:“接劍!”


    沈墟著地一滾,避過當肩砍下來的長劍,抬手接住師父的不欺。


    漆黑長劍出鞘,嗡鳴不斷,削鐵如泥。


    衝淩趁勝追擊,從背後掠來。


    “大隱朝市,寧靜致遠。百川納海,虛懷養晦。”風不及忽然在戰圈外悠悠道,“神遊物外,心不附體,百感漸生,物我兩忘!”


    這是生息決開篇第一句。


    沈墟心有所感,闔目凝立。


    此時,風聲,鳥聲,人聲,痛楚,一一如潮水般退卻。漸漸的,他隻聽見自己的唿吸聲,心跳的噗通聲。雲霧在腳邊繚繞逡巡,鮮血自創口緩緩沁出,濁氣吐出於外,草木清新納於內。


    一瞬間,天光乍現,他仿佛用那雙盲眼看見了一切。


    湛藍的天,溫暖的日光,長草沒脛,怪石嶙峋。


    眾人隻見他呆傻傻地立著,不閃不避,眼看劍風已拂動他的鬢發,不知為何都把心兒懸起,為他捏了一把汗。


    “刺啦”,劍尖已劃破衣衫。


    衝淩喜動顏色,心道此番便打殺了你這小人,以祭奠我三位徒兒的在天之靈!


    長劍直送,卻不知為何不能再進分毫。


    眼前之人的外袍陡地真氣鼓蕩,他腳步輕挪,往左一偏,未施輕功,就輕易地避開了這雷霆一擊。


    衝淩瞠目,又施展開嚴密劍法,步步緊逼。


    此時沈墟卻像是換了一個人,他出手並不快,但動念即去,似乎還能預判招式。往往衝淩的招式還未使老,他就已經擺好了姿勢在盡頭等他。


    他使的招式也並不華麗炫目,甚至沒有招式,左擋一下,右刺一下,雜亂無章,卻渾然天成,端穩凝持,厚重古樸,隱隱竟有大宗氣象。


    他平平無奇的一招弧形撩劍,衝淩卻無論如何也接之不住,腰側自下而上被劃了一道口子,登時血流不止。


    衝淩駭然,全身氣血都晃了兩晃,當即疾退,驚疑不定地瞪視沈墟,氣喘不已:“小……小畜生使的什麽妖法?”


    沈墟長劍指地,不答。


    “怎的不說話?”衝淩已心生忌憚,說話也沒了底氣,“敢使妖法,不敢說話麽?”


    眾人都被場上出乎意料的變故驚成了啞巴,周遭一時寂靜無聲。


    “你已輸了。”沈墟道,“還打不打?”


    風不及再不放聲大笑了,好整以暇地勾著唇,盯著衝淩與蕭觀,眼中滿是無聲譏諷。


    衝淩的臉色由青黃轉紅,又由紅轉白,端的是姹紫嫣紅好不熱鬧。


    “打!如何不打?”


    又挺劍來鬥。


    如此三四迴,沈墟左劃一劍,右劃一劍,衝淩身上的傷就多了起來,卻都不是致命傷,想來是沈墟手下留情,不肯殺生。


    最後一劍刺在腳踝,衝淩一時不察跌了個跟頭,仰摔出五尺,一時爬不起身,其門下道士一窩蜂衝上來擁住他,叫罵不止。


    衝淩也不言語,隻恨恨地盯住沈墟。


    “阿彌陀佛,真人聽老衲一句勸,眼下勝負已分,今日也鬧得夠了,就此饒了他師徒二人,下山去罷。”釋空大師大大歎了口氣,朝風不及和沈墟各作一揖,率先領著幾位僧人退去。


    蕭觀見勢,料想今日憑空跳出個沈墟,驚才絕豔世所罕見,大計一時難成,不如另尋他策,徐徐圖之。當下也領著大同學宮一幹人等告辭下山,從衝淩麵前路過時也沒招唿上一聲。


    其餘各路英雄豪傑中起碼有一半是湊上山來瞧熱鬧的,見沒熱鬧可瞧了,自作鳥獸散。


    最後隻剩下青雲觀的一幫臭脾氣道士與劍閣的驚鴻掠影陣針鋒相對,僵持不下。


    “等閑耗白了頭,豈不劃算?真人請吧。”風不及在弟子的攙扶下長身而起,做了個請的手勢,“上山容易下山難,真人迴去時還需仔細留意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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