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鳶從床榻上下來,隨手拿了件外套披上。


    她一推開門,就看見了一身素衣不著半點首飾的榮貴嬪。


    老實說榮貴嬪生得十分漂亮,嬌蠻俏麗中又帶著一絲嫵媚,跟後周皇宮裏大多數女人都不一樣。


    她像是天上未被馴服的鳥雀一樣自由自在。


    一見到歲鳶,她就立刻哭紅了雙眼,跪著過來拉她的衣角。


    “不是我,”榮貴嬪楚楚可憐地對她說,“真的不是我,你去跟你父皇解釋解釋。”


    歲鳶當初確實不知道是誰,但也不太相信榮貴嬪的話。


    “榮娘娘為什麽不自己去找我父皇?”歲鳶問她。


    這話她其實無心,但對於榮貴嬪來說可以算正重要害。


    她入宮十二年,一直無所出,如今又發生了這種事情,後周皇帝不願意見她。


    任由她在承天殿前如何長跪不起,又如何聲嘶力竭地喊冤,皇帝始終將她拒之門外。


    原本她以為自己受盡恩寵,離後位隻差一個孩子,如今來看,她何曾真正得到過帝王真心。


    “你父皇不肯見我,”榮貴嬪低聲下氣地懇求她,“現在隻有你能證明我的清白了。”


    “是,我是不喜歡你,還給你使絆子不讓下人給你吃飽穿暖。”


    榮貴嬪並起手指對天發誓:“但是我從未想過下毒害你,也從沒想過讓你死。”


    她這個話倒是真心的,她可能有些小壞,不願意看到歲鳶過舒坦日子。


    但嬤嬤按時送吃食,她也沒有真的硬要阻攔。


    歲鳶這些年沒餓死,也算托了她的福。


    “你起來吧,”歲鳶對她說,“我真幫不了你,父皇也不待見我。”


    歲鳶太清楚自己的分量了,她中毒昏迷,命懸一線到現在清醒恢複,她親爹的影子都沒見到一個。


    這傻女人居然覺得她能說動皇帝迴心轉意。


    見榮貴嬪呆坐在原地,歲鳶終究還是有些於心不忍。


    “榮娘娘,父皇沒有降你的位份,”歲鳶說,“也沒有讓你閉門思過,隻是罰了你的俸祿,你再仔細想想呢。”


    “在他心裏,其實你比我重要。”


    靈羽的心似乎被一根小刺紮了一下。


    她記得自己那時早就知道沒有人在意自己,怎麽把事實說出口的時候,歲鳶還是會難過呢?


    難道凡人總是如此脆弱嗎?


    即使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必須麵對時依然還是會被搞得遍體鱗傷。


    一個黑色的人影在房簷下一閃而過,歲鳶沒有再理會榮貴嬪,轉身迴了房間。


    “你們先下去吧,”她譴走周圍的太監和宮女,“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等人群都退去後,正對後院的窗戶打開了,赫狄風從外麵翻了進來。


    “現在來看你一趟真不容易,”赫狄風徑直走到木桌跟前,端起一杯水潤喉嚨,“裏裏外外到處都是人。”


    “今天教我什麽?”歲鳶滿是期待地看著他。


    赫狄風比她的個子高,站在她旁邊時隻能低頭跟她說話,歲鳶仿佛一個小土豆一樣。


    “今天不教,”赫狄風說,“皇後給你求了國子監的旁聽,以後有先生教你。”


    “你怎麽知道?”歲鳶仰著頭問他。


    小時候的她,總覺得赫狄風就好像從天而降的神明。


    她認為,是她在孤獨寒冷和饑餓之中,無意中向上蒼許了什麽願。


    神明垂憐,才派了這麽個人來與她為伴。


    此前長夜漫漫,她隻有孤燈一盞為伴。


    但赫狄風從牆頭跳下來那日開始,她所害怕的寒冷和黑暗,就有人伴著她度過。


    靈羽悔恨過很多事情,但她唯獨覺得愛上赫狄風是她逃不過的宿命。


    自五歲初遇,到十七歲身死,赫狄風陪了她整整十二年。


    在紅林苑的日子裏,夏日的夜晚時他為小歲鳶抓過螢火蟲,螢螢點點如同她在方寸之地所見的蒼穹星漢。


    冬日她被凍得發抖,也是赫狄風背著不知道從哪裏搞來的炭火,在她麵前燃起溫暖的希望。


    歲鳶無數次偷偷打量他被炭火照紅的臉,想著他這麽好的人一定要平安迴到故鄉。


    沒離開紅林苑之前,她做夢都想從圍牆中衝出去。


    等真正出來了,她才發現高牆之後,還是一望無際的高牆。


    甚至見赫狄風都變難了。


    紅林苑終年無人值守,她的身邊也沒有成群的太監宮女,赫狄風隨時想來都可以。


    但她現在寄養在皇後名下,殿內外走兩步就是人,赫狄風想來看她,都得費好一番功夫。


    比如現在,赫狄風就氣喘籲籲的。


    他用那雙似乎含笑的眼睛看著歲鳶:“打聽來的,以後我也去國子監上學,咱們見麵就容易多了。”


    聽到這裏,歲鳶的心裏似有樹樹繁花盛放。


    靈羽感受著這種排山倒海的喜悅,要是她能動能說話,一定會給歲鳶一個大嘴巴子。


    沒出息,太沒出息了。


    殿外有匆忙的腳步聲響起,赫狄風定身聽了片刻。


    “我得走了,”赫狄風說,“國子監見。”


    說完他就翻窗戶走了,一朵海棠花趁著開窗關窗的短暫間隙飄了進來,落在了歲鳶的腳下。


    她怔怔地望著赫狄風離開的方向,過了很久才彎腰撿起花朵。


    粉色的落花被她捧在手心仔細觀察,以至於她沒有留意到走進來的女人。


    “大膽,”太監尖聲嗬斥,“見到皇後娘娘,公主為何還不行禮?”


    歲鳶被嚇一跳,這才扭頭過來,看著剛剛走進來的女人。


    雍容華貴已經不足以形容她了,她雖然看起來比榮貴嬪年長,但卻並不意味著顯老。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總有股無形的氣度籠罩在她的身上,看一眼就能知道這是這個國家地位最高權勢最盛的女人。


    除此之外,她身上還有種久握權柄的鬆弛感。


    初登高位者喜歡頤指氣使,反而有種小人得誌的狹隘。


    隻有皇後這樣掌權多年的人,才會有那般的從容和穩重。


    她瞥了一眼身邊的大宮女,宮女就立刻上去給了太監一巴掌。


    “憑你也敢訓斥皇家子嗣,”大宮女收手後說道,“宮裏的規矩你恐怕也要重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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