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覺得肩上擔子太重了?”司淵渟也下榻走到楚嶽峙身邊,他知道楚嶽峙一直都很在意十三省之外那些生活貧困的百姓,尤其是此前女子拐賣案的那層遮羞布被掀開後,楚嶽峙便一直派人盯著女子拐賣最猖獗的幾個地方。


    楚嶽峙一直都對此感到非常焦慮,因為他知道弊端在哪裏,也知道百姓之苦,但是他沒辦法直接將問題解決,也無法將禍端連根拔起,因為牽連太廣隻能徐徐而治;然而徐徐而治就意味著在這個過程中還會有許多無辜女子被犧牲被迫害。


    “我肩上擔子再重也有你與幾位重臣與我同擔,但百姓,他們受苦在那些當下是無人對他們伸出援手的。”楚嶽峙派去各地的暗探,送迴來的消息大多都是壞消息,貪墨之案後雖然楚嶽峙大力整頓重新調配了官員,但是可用之才實在太少,不少上任的官員都是隻能穩住局麵而無力改善現狀的,再加上各地的權貴為了反抗還有不少人會明裏暗裏地為難新官,以至於各地呈報的奏折,所報之況也讓楚嶽峙感到憂心。


    “楚七,你要明白,有很多事是即便推行了新政也未必能改變,你若是對新政改革抱有太大的期待,我隻怕你最後會更加失望。”司淵渟並非想要打擊楚嶽峙,而是這麽多年,他已經失望過太多次。


    “司九,打仗會死很多人,推行新政立法也一樣。楚七也知道,所有新政的推行都會遇到阻礙甚至是失敗,因為改革必然會觸及到許多人的既得利益,所謂改革其實是對利益關係的重新分配,自然會遭到多方反對。這些楚七都明白,但一定要去做。”楚嶽峙指著地圖上十三省之外的幾個小地方,道:“十二月的時候,楚七收到這幾個地方的探報,因為貧困無解,賣女棄女這些去年被明令禁止的事,已經又開始死灰複燃,隻怕再過不久,這些私下進行的女子拐賣便又會再一次興起,哪怕沒有戶部的默許,這樣的罪惡一樣會找到另外的方式繼續發展。”


    殿內雖暖和,可楚嶽峙卻仍覺得背上生寒,他看著司淵渟,說道:“我不能再等了,我不能等拾喜和皇甫良鈺花數年去積累足夠的聲望後再針對這一塊做出改變,想要提高女子地位並非一朝一夕能辦到的,可是殘害女子的事卻是日日都在發生。”


    握住楚嶽峙指掌發涼的手,司淵渟問道:“你想如何?”


    “我要立法,正月大典之後,我要下旨變法,對大蘅國的律例進行修改重新編製。在此之前大蘅國並沒有明確的針對拐賣女子等案件的刑罰,我要下旨對這部分缺失進行補全。”楚嶽峙說道,這件事從十二月收到探報開始便一直壓在他的心頭,他思慮多日,終於還是下定決心要將變法提上日程。


    司淵渟沉吟著,並沒有馬上讚同楚嶽峙之意。


    在此之前,他們針對此事的商議之策,是等司竹溪封後以及皇甫良鈺也為女將之後,在一文一武兩方麵各自積累聲望,同時他們會努力推動思想的開放,在官學改製成效可見後,進一步讓兩者結合,設立女子學堂,令女子也可接受教育。在他們的預想中,女子學堂設立時,司竹溪和皇甫良鈺應當也已經積累了一定的聲望,可以站出來唿籲,幫助實現女子接受教育以達到一定程度提高女子地位的效果。


    這是緩緩而治的改革之法。


    而現在楚嶽峙所提,卻是變法。


    變法意味著他們的改革會麵臨更多的助力,因為一旦變法,將不僅僅是宗室和士族的反對,而會是所有因變法而利益受損的人們都會紛紛進行反對,這些人很可能來自不同階層。為女子立法,是前所未有之事,這一立法隻怕是士農工商所有階層都會出現反對者,全階層的反對所造成的阻力之大,是難以想象的。


    司淵渟思量片刻,最終說道:“楚七,對於此事我現在無法馬上表示支持。我私以為此事仍需商議,還是先召見刑部尚書、都禦史和大理寺卿三位大臣,與他們針對此事商討過之後,再行決策。”


    第125章 世道所趨


    刑部尚書何敬文,都察院左都禦史王壬以及大理寺卿阮邢連夜被召入宮中覲見。


    三人入宮來到養心殿外時,便見到首輔司淵渟也在殿外,臉色看起來頗為凝重。


    因人已到齊,王忠正要入內通傳,卻見司淵渟示意稍後。


    “三位大人突然被召入宮覲見,想必心中有所疑惑,不知所為何事。”司淵渟沉靜如水的目光在三人麵上走過,見三人麵麵相覷略有不安,直言道:“陛下此番召見,為的乃是大蘅國律例,陛下有意對現有律例進行變法。”


    “變法”二字一出,三位朝臣麵色皆是一變。


    古往今來,變法是何等嚴重之事,無論成功與否,都將會引起朝堂及國家的巨震。


    “微臣鬥膽,司大人能否告知我等,陛下是想要針對哪方麵進行變法?”開口詢問的乃是大理寺卿阮邢,他年紀與司淵渟相仿,在未當上大理寺卿之前也曾得到過司淵渟的幫助。


    司淵渟沒有直接迴答這個問題,卻道:“在三位大人進殿之前,司某有一問題想問三位大人,希望三位大人能坦誠相告。”看著麵前三人,司淵渟盡管神色平淡卻又散發出莫名的壓迫感,稍作停頓後方問道:“關於之前戶部以權謀私隻手遮天的女子拐賣案,不知三位大人心中,是何看法?”


    案子已經過去一年,為何現在又突然提起?


    因司淵渟身上散發出的威壓而倍感壓力的三人不敢隨便迴答,王壬想了好一會才謹慎答道:“女子拐賣案,牽連甚廣,又因官商勾結而……”


    “場麵話就免了,司某隻想知道,三位大人可曾有一刻,對案中受害女性所遭遇的迫害感到憤怒。”司淵渟想知道的,不是表麵那一套,而是要確定,手中握有刑法之人心中是否有民。


    百姓百姓,男子是百姓,女子也同樣是百姓,百姓受到迫害,若為官者心中沒有半分觸動,那麽百姓祈求的公義公平公正也就不複存在。


    “司大人,微臣負責全國刑獄案件的複核,成百上千的案件,若微臣要對所有受害者都一一感同身受,於微臣而言是強人所難。”阮邢明白司淵渟的意思,便也不再拐彎抹角,而是直言應答:“受害女性的遭遇固然令人惋惜,但微臣以為,此不僅是為官者的問題,也是世道所趨。”


    “世道所趨。”司淵渟極輕的將阮邢所言最後四個字在口中嚼過,而後瞥向一直沉默的何敬文:“何尚書,你沒有話要說嗎?”


    何敬文素來少言,雖為刑部尚書卻最怕惹事上身,平日在朝堂上也一貫極少發言,也正因他怕惹事所以也最擅長揣摩他人話中之意。此刻被司淵渟點名,他猶豫了一下才迴答道:“司大人,微臣……微臣愚鈍,所見淺薄,隻是若陛下是想為女子變法,微臣以為不妥。女子拐賣案牽連之廣,微臣細翻卷宗,其中除拐賣還有很大一部分女子是被家父做主賣出換取錢財,女子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因此這部分的人是未有判刑的。更何況世人多不舉女,莫說是微臣,便是這滿朝的文武百官,天下所有讀聖賢書的書生,甚至是最尋常的農民,也都認為斷沒有為女子變法之理。前唐之史可證,女為禍水,不加以約束隻會禮崩樂壞,導致國家覆滅。”


    這話,大抵也是王壬和阮邢心中所想,在何敬文說完之後,他們雖沒有表態,但從他們看向何敬文的眼神中隱約可窺見其中的讚同之意。


    司淵渟盯著何敬文看了好一陣子,道:“何尚書倒是難得,如此直抒己見。”


    已是戌時末,養心殿內燈火通明,殿外卻隻有微光,而他們站在養心殿外說話,說話間還能看到口中唿出的白霧;往遠處看,皇宮大片被積雪覆蓋,天降的純白未受汙染,月光撒照下在黑暗中是那樣顯眼。


    這大片的雪,或許是可以洗清汙穢的淨水,卻或許也隻是一塊巨大的遮羞布。


    “三位大人,你們可曾認為,生為女子,便是錯?”久久的靜默之後,司淵渟問了一句,卻又搖了搖頭,“這個問題,三位大人不必迴答司某。無論陛下想要為何事變法,司某身為首輔要勸諫也要支持。人之所以為人是因建立了最基本的道德觀與是非觀,而法是在道德是非之上更有力的約束,大蘅國的律例是國之規矩同時也是對百姓的保護。女子也為百姓,應當受到保護,律例有所缺失,何以不能補全?司某身有殘缺,遭人鄙視二十餘年,備受折磨。女子千百年來都遭到輕賤蔑視乃至蹂躪,卻無人想過去改變。司某很想知道,踐踏弱勢之人彰顯自身高貴,這樣的強大高人一等,到底有何意義。女子,太監,用我們的苦痛成全他人快樂,將我們視作可隨意糟踐之物,可政權更替、國家覆滅卻又要怪到我們身上以此推卸責任。而這,卻竟是世道所趨,無人以此為恥。”


    他曾經是被宮嬪宮妃乃至比自己品階高的太監肆意打罵,也被上一任皇帝糟蹋過進而受萬人唾罵過的宦官,因為曾經卑賤到泥裏,所以他冷眼看盡了世人百態,落在他身上鞭子板子,嫌棄看不起的痛罵與眼神,沒有人幫他。他太了解人性,也太了解每一個階層的人那種靠欺辱霸淩比自己地位更低的人來獲取快感的心態,因此他也更清楚,若想要為身處最底層的人發聲,試圖對他們伸出援手,將會遇到多大的阻力。


    一層又一層,所有比他們地位高的人,都將會反對,因為他們都認為,自己的權威與顏麵受損,自己的地位也會因此而被動搖,沒有人能忍受自己的權益被更低賤的人破壞。


    氣氛尷尬而沉重,在司淵渟的話之後,三人皆是無言,竟是不知該說什麽才合適。


    最後,是阮邢幹巴巴地擠出一句:“司大人,你已不再是太監,往後不會再有人對司大人不敬。”


    這樣的一句話,並沒能緩和氣氛,司淵渟冷眼掃過去,黑不見底的眼眸眸光冰冷如利刃:“眾人如何看待司某,阮大人心知肚明。司某也並非自怨自棄,無論是落下殘疾還是淪為太監,皆錯不在司某,為何卻要司某自輕自賤。”


    麵上不說,不代表心中所想。


    但世間怪談卻有明明錯不在受到欺辱之人,那惡果與汙名卻皆要受辱之人承受。


    司淵渟迴身看一眼王忠,已經在一旁等候許久的掌印太監立馬便入內通傳,然後再出來請殿外的幾位大臣進養心殿。


    進殿的時候,司淵渟落在了最後。


    他並不是反對變法,而是他太清楚會出現怎樣的局麵和反對聲浪,所以要慎重其事。


    楚嶽峙可以雷厲風行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而他在後麵就必須保證即便結果不能盡如人願,大蘅國也不會因為改革失敗而土崩瓦解,楚嶽峙也不會因此而被視作庸君。


    要走在世人前方,很難,因為走在最前麵的人往往都不為世人所理解接受。


    所以才更需要有人去保護這些在前方走得太快的人。


    養心殿內,楚嶽峙坐在禦案後方,他知道司淵渟在殿外跟三位大臣說了些話,隻是他也沒有刻意凝神去聽。盡管司淵渟沒有很讚同他要變法的決定,但他知道司淵渟並非真的反對這件事,隻是因對這件事有太多顧慮,所以才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態度。


    大是大非上,他相信司淵渟與他是一致的,因為他的三觀與理想最初就是源自司淵渟。


    “三位愛卿,想必也已經大概知道,朕是為何事召你們入宮覲見。”楚嶽峙在三人向他行過禮後便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在燭火的映照下他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可那雙桃花眼卻目光如炬,“朕有意,在正月大典之後,對大蘅國的律例進行修改。”


    王壬與何敬文以及阮邢交換了眼色,道:“不知陛下,是想要針對哪方麵進行修改?”


    “三位愛卿在審理女子拐賣案時,想必為了能給出合適的刑罰而困擾許久,大蘅國律例雖對人*有重罰,卻過於籠統。因此朕打算,不僅拐賣婦女、子孫的相關律例要進行修改,同時還要再為女子立下相關的保護律例。”楚嶽峙邊說邊審視三位朝臣的麵色變化,他在禦座上坐著,不等三人開口,已經堵死了他們的反對之言:“朕知道,古往今來都沒有為女子立法的先例,朕並不介意,從朕這一朝開創先例。”


    曆朝曆代的律法,有如何治女子罪的刑罰,也確實有針對女犯的特殊減刑,然而若細究這些刑法律例,便能發現,其實從來就沒有過明確保護女子性命與人身的律例。


    因為女子,是物,是財產,卻不曾被視為人。


    “凡對女子犯下奸汙、虐待、施暴乃至殺人等罪行者,一律重判;其中十三省及十三省之外,溺死女嬰之惡盛行,此舉也將納入殺人罪,以家族連坐重判。對受害女子進行羞辱迫害者,也應當加以重罰。”楚嶽峙雙手撐在禦案上站起身,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質問道:“三位愛卿都是熟讀刑法律例之人,想必很清楚,大蘅國現有的每一條律例,都是埋葬了無數受害百姓的性命與血淚方得以正式確立,朕想問一問,三位愛卿認為,到底還應讓多少無辜女子受害,才能確立一條明確保護女子的律例?”


    他想要立下一條律例,僅僅是一條,而這一條律例的背後,已是過往無數女子的屍骨堆積而成的枯墳。


    ————


    作者有話說:


    曆朝曆代都有針對人*的判刑,秦漢時期,對待拐賣婦女的人*皆處以極刑。知情而買的人“與同罪”,處以磔刑;不知情收買及轉賣的,毀容後男犯從事築城、女犯從事舂米苦役。


    唐朝法律《唐疏議》規定:販賣人口的主犯,無論多少,處於絞刑,當眾吊死;知情不報者,流放三千裏;就連鄰居也會被處以一百杖刑!將連坐進行到底,一人犯罪,全家株連。


    但到了現在,倒是越判越輕了,其實挺想問問,到底是進步還是倒退。


    第126章 根深蒂固


    最先迴答楚嶽峙問話的人,是王壬。


    他顯然是不讚成為女子而變法的,眉頭緊皺地說道:“陛下,臣以為大蘅國的律例,免除女子兵役,且婚姻方麵也有‘三不去’的條例,已經是明確保護女子的律例。”


    男子娶妻有“七出”的條例,女子嫁後便有“三不去”。


    所謂的“三不去”,一為隻要在成親後女子盡到對公婆贍養送終的義務,並切實守孝三年,丈夫就不能休妻,且妻子死後理應被葬入祖墳;二為男子若在貧困時娶妻,妻子在之後陪他一起度過苦日子,即使將來男子發家致富也不能休妻;三為若妻子娘家已無人可依甚至娘家已不複存在,那麽丈夫也不能休妻。


    “陛下,大蘅國律例,對奸汙女子此罪行定罪是為輕者杖責,重者流放。臣以為,此律例已然足夠了。”何敬文任刑部尚書多年,經手案件甚多,在他看來,將奸汙、虐待、施暴等罪與殺人罪同處,實在過於不妥。


    “足夠?何尚書從何處可證,已是足夠?在禮法約束女子,甚至再三強調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有多少女子因非自願的失節而自盡或是遭到家人進一步的傷害?”楚嶽峙麵色冷然,他撐在禦案上的手緩緩握成拳,道:“朕的皇後,是自願入的教坊司?朕在成親之初,每迴帶皇後出行,多少人對皇後指指點點;當著朕的麵不敢明目張膽地議論,背後卻肆無忌憚,真當朕不知麽?然而,皇後何錯之有,為何就要承受那些流言蜚語?所有無辜的受害女子,她們無罪卻多被輿論逼至絕路,而加害者杖責與流放,就已經足夠?”


    額角有青筋微微凸起,楚嶽峙心中有怒火升騰,麵上則越發霜冷,他看向王壬,繼續說道:“免除女子兵役是保護?難道不是傲慢不是對女子的蔑視,認為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挑,隻會拖後腿?你們不是已經知道,朕要下旨令皇甫良鈺繼承武將封號並戍守邊疆,朕的旨意還沒下,反對的折子就已經遞到了朕的案頭。這算什麽保護?”


    他從不反對讓皇甫良鈺繼承武將封號,之所以要對皇甫良鈺進行考驗,是因她想戍守邊疆,他早早就已經從衛雲霄處得知了皇甫良鈺的想法,所以才提前安排好了考驗。邊疆不容絲毫有失,他無論如何都斷不會把一個未曾真正殺過人的女子送上戰場。這不是輕視也不是傲慢,而是因為他經曆過,第一次上戰場之後他內心受到的衝擊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給皇甫良鈺的既是考驗也是洗禮,事實上,即便皇甫良鈺最終沒能將那三十名俘虜殺盡,單憑她在練武場的車輪戰,他也已經決定會讓她以女將身份入軍營,讓她再多經曆一點磨練後再讓她去邊疆。


    但底下的那些大臣,在收到風聲後,是如何反應的?一個個急著遞折子,內容大同小異,無非就是說什麽於禮不合,言語間皆是指他應給皇甫良鈺擇一良婿,區區一女子絕不可入軍營壞了規矩,更不能去邊疆,甚至還有直言讓皇甫良鈺去邊疆隻會讓軍心渙散,讓敵國異族認為大蘅國軟弱可欺。


    簡直可笑!


    “還有所謂的‘三不去’,朕倒是挺好奇,何以盜竊、嫉妒、惡疾都能成為休妻的理由,不能休妻的條例卻隻有三條?盜竊為何會是休妻的理由?還有嫉妒,朕與皇後成親之後,斷不能忍旁人對皇後有半分肖想,可反過來皇後卻必須要容忍朕日後朝三暮四後宮佳麗三千?若是皇後重病,朕身為人夫竟然能以此為由休妻,可一旦情況反轉,皇後不僅不能和離還要親侍湯藥不離不棄,這到底是何道理?”楚嶽峙幾乎可說是咄咄逼人地質問王壬,末了,還冷笑著反問道:“王都禦史,不如就由你來告訴朕,為何男子能休妻,女子卻不能休夫隻能和離?”


    王壬大約也沒想到,自己簡單的一句勸諫,竟會惹來楚嶽峙如此不留情的駁詰,然而,在楚嶽峙最後的那句反問出來時,王壬還是忍不住梗著脖子迴答道:“陛下!女子應遵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此乃五經《禮記》所載,是天下所有女子都應遵從的禮法,又豈能容許有休夫如此荒謬的事發生!”


    “你們成天隻知用禮法來勸誡朕,這禮法說到底也是前人所立,千年傳承固有可取之處,可你們憑何就認定禮法不可改,禮法之規絕無錯處?”楚嶽峙隻覺腦後的神經都在亂跳,一切都是禮法,禮法不把女子視為人也沒有任何錯,因為所有這些能站上朝堂的,實際上都是禮法約束下的既得利益者,就連他也一樣。


    “陛下,‘禮法’關乎德行與風教,也關乎於體製。《史書·禮法》有記:君臣朝廷尊卑貴賤之序,下及黎庶車輿衣服宮室飲食嫁娶喪祭之分,事有宜適,物有節文。禮可修身,可齊家,可治國,法在禮之後,正是因為禮為道德,為綱常,為文明。而法家,陛下,秦國終於二世,商鞅變法以失敗告終,足可見法家急功近利,若以酷法治國即便能奏一時之效,也絕非久長之計。”阮邢在楚嶽峙飽含怒氣的目光下開口,他很清楚雖楚嶽峙看起來仍十分冷靜,但實際上楚嶽峙已然動怒,倘若他為自己的仕途著想,此時就該保持沉默,然禮、法於他絕不可破,他信奉自己多年所學所遵,因此他也必須直言不諱,“陛下,為區區女子而變法,並非就隻是立一條律例那麽簡單,於禮法,此乃動搖國之根本!”


    楚嶽峙仍在禦案前站著,他沒有再看下麵的三位大臣,隻是微微低頭將過往背過的《周禮》、《儀禮》和《禮記》在腦中飛快地過著。然而還未過完,他又想起自己在外征戰的所見所聞。


    他是為什麽,會認為禮法對女子不公呢?


    大抵,是從明白自己母妃為何總是鬱鬱寡歡時開始,從看到十三省外那些得不到保護的女子會受到怎樣的迫害開始,從周楫將自己亡母的悲劇告訴他開始,也從司竹溪告知他在教坊司的年月開始。


    他是皇子,生在帝王家無論怎樣總歸身份尊貴,他可以不拿宮人的命當迴事,也可以如世上大多數人一般,不把女子視作人隻看作是可以把玩隨意拋棄之物,沒有人會責怪他,也沒有敢說他的不是。其實有許多發生在女子身上的事,對他來說,應當是毫無觸動的。


    但他記得,出征時母妃曾對他說:“去宮外看看也好,總歸你是個幸運的人。”


    於是他明白了,母妃這一生無非就是被囚在籠中的金絲雀,是父皇一時興起的玩物。


    恢複記憶後,他也想起來,當年使臣一事,在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去找父皇求助,父皇最後與他一起去到那條迴擷芳殿的青磚道,他抱著司淵渟哭得泣不成聲,可他的父皇卻不肯上前一步,怕被血汙了鞋底;在司家被降罪前,父皇來看他,以為他被迫服藥後已經睡去,卻不知他那一日打翻了藥,根本尚未服藥,他清楚聽到了父皇在他的床邊,看著他說道:“若不是皇子,送給那韃靼族也就罷了,也不必割讓城池。”


    往後數年,也許每一次父皇看向他的眼神之所以會那樣複雜,都是在想,因他不是公主不能被當做物件送給韃靼族糟蹋,才會讓大蘅國痛失五座城池。


    倘若他是女子,他的命運將會是何等淒慘。


    楚嶽峙從禦案後走出來,他沒有看三位大臣,而是看著司淵渟,道:“所以三位大臣,都反對朕要為女子立法,是嗎。”


    阮邢跪下了,高聲道:“陛下,為女子立法乃是破壞禮製,萬萬不可,還望陛下三思。”


    何敬文與王壬也跟著跪下,道:“臣附議!”


    司淵渟仍站著,進殿後由始至終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此刻他與楚嶽峙對視,也並未有要說話的意思,隻是迎著楚嶽峙疲憊的目光,極輕微地搖了搖頭。


    楚嶽峙明白他的意思,現在隻是三位大臣在這養心殿跪著,若是他將為女子立法之言在早朝上說出,那麽跪他的,將會是滿朝的文武百官。


    迴過身,楚嶽峙往暖閣走去,他沒有讓三位跪著的大臣起身,隻擺了擺手,說道:“司首輔,你隨朕進來。”


    楚嶽峙走得不快,一貫挺直的背甚至有細微地下塌,他進了暖閣後走到那副自己親手寫下命人掛起的字前,直到聽到司淵渟走到他身後的腳步聲,才低聲說道:“司九,我是皇帝了,可是原來不是當了皇帝,就能做到所有想做的事。”


    暖閣裏隻點著兩盞燭火,比平常都更加昏暗,司淵渟站在楚嶽峙身後,既沒有上前擁抱,也沒有伸手去握住他垂在身側的手,隻平靜道:“現在還不是時候,你太著急了。”


    “你早知道會這樣,對不對。”楚嶽峙微側過臉,苦笑道:“你知道你勸不住我,所以你讓我自己去撞這個南牆。”


    司淵渟沉默一瞬,問道:“楚七,你認為他們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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