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心梧是個最善解人意的女子,她心疼甘棠的遭遇,所以閑來無事總是過來跟甘棠作伴解悶。


    其實柳心梧知道,甘棠跟她父親的心結,就是從甘崇宇娶了一門如夫人開始,他們父女之間的嫌隙就越來越大。


    如夫人姓李,李氏是個頗有手腕的女子,這麽多年,她把甘府把持的滴水不漏。甘崇宇的官越做越大,卻再沒有接任何的姬妾進門。


    整座甘府上下都知道李氏的厲害,性格耿直的甘棠就越發顯得孤立無援。


    後來李氏生下了一個兒子,甘崇宇順理成章把她抬為了正夫人,全府的人都以李氏馬首是瞻。


    甘崇宇把寶貝兒子寵上了天,對屢屢頂撞他的甘棠就更加不喜歡,尤其是甘棠被封為征南將軍以後,甘崇宇對他這個女兒是失望透頂。


    甘崇宇自比是個鍾鳴鼎食之家的讀書人,女兒卻偏偏不受他的教誨,非要去軍營裏當一個人人笑話的武夫。


    甘崇宇知道,皇帝南流景隻是仗著幼時的情分跟她客氣客氣,哪知道甘棠就此以軍營為家,絲毫不顧及甘崇宇的顏麵。


    天底下第一個女將軍出自甘府,被人議論紛紛了這麽多年,她的婚事就成了甘崇宇心中最深的一根刺,拖來拖去,還是沒有合適的人家敢上門提親。


    柳心梧忍住心酸,溫柔的俯身幫甘棠上藥,輕柔的說道:“你跟李夫人也處不來,在西郊大營裏你還自在一些。你這個女將軍啊,當的我真是提心吊膽,就連去圍獵,你都要防備別人隨時下手,隨身得帶著盔甲。”


    甘棠沉沉說道:“那些男子見我立於朝堂之上跟他們分庭抗禮,早就看我不順眼了,總想暗地裏除掉我。身為女子,難道就是一件罪大惡極的事情麽?爹爹總嚷著讓我嫁人,說我一直待在軍營裏,女兒家的清白名節就全毀了。可我真不想嫁人,嫁給一個完全不知底細的男子,然後被蹉跎一世麽?”


    柳心梧正在擦藥的手停了一下,甘棠生身母親的遭遇是甘棠心裏永遠過不去的坎,所以她的性子就極難以信任別人,尤其是男女之情。


    柳心梧隨口調笑道:“我記得,景哥哥小時候可是跟你定過親的,不如,你嫁給他,我看啊,別人也就再沒有閑話好說了。”


    甘棠臉色一沉,鄭重的迴頭看著柳心梧,“這話,咱們倆悄悄說一說就好,千萬不能被別人聽見。他現在已經是皇帝,每一天都如履薄冰,稍微走錯一步就是粉身碎骨。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去皇宮,那是個無底深淵,任何一個女子都會被吞掉,連骨頭渣都不剩。”


    甘棠說的太過駭人,柳心梧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柳心梧急匆匆說道:“甘棠,你別這麽說了,你看我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可是,我看景哥哥對你還是有幾分情意在的。”


    甘棠歎了口氣,“這才最麻煩呢。他已經不是最初的景哥哥了,他一旦坐上那個位置,那張龍椅就會完全吞噬掉他的本性,他再也不是我們從前認識的那個人了。他就隻是皇帝,不再有純粹的感情,就隻剩滿心的算計與利益。”


    柳心梧黯然的點點頭,“這也不能完全怪他。他那會兒才登基,位子還沒坐穩呢,他的兄長就起兵造反,把他趕到這小小的安邑城來了。他兄長南思齊直接稱帝,景哥哥千辛萬苦逃到安邑城才保住了一條性命,將來如何,誰也不知道呢……”


    話還沒說完,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甘棠敏銳的拉住了柳心梧的胳膊示意她噤聲,然後迅速穿好了衣服。


    原來,是李氏的兒子,甘棠的幼弟甘霖,帶著一群家仆和丫鬟走了進來。


    甘霖今年隻有五歲,正是一個孩子無憂無慮天真可愛的年齡,因此甘霖對甘棠這個長姐是心無芥蒂,姐弟倆相處的還算融洽。


    柳心梧在旁邊坐著,微笑著旁觀,不禁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


    甘霖現在還是少不更事,隻要他再長大一點,就一定能明白甘府裏的複雜局麵,就算他看不出來,李氏那個厲害的女人也絕對會教他。


    到那時,天真無邪的甘霖就消失不見了,至於會長成什麽樣子,柳心梧心裏也沒底,至少,他們的姐弟情誼肯定沒有現在這麽簡單了。


    柳心梧目光柔軟的看著甘棠,甘棠看似笑容滿麵,那笑意卻是浮在表麵,甘棠不可能會忘記眼前人是誰的兒子,既然分屬不同的陣營,又何必投入真情?


    柳心梧一直都知道甘棠冷靜理智,卻也明白她的荒涼。


    偌大的甘府,甘棠沒有一個知冷知熱的親人,最親的父親還拿她當洪水猛獸一般防範。


    甘棠在甘府沒有立錐之地,所以她隻有逃往軍營,可一個女將軍在這個亂世裏是不容於世俗的存在,注定了甘棠的路不會好走。


    等柳心梧迴過神來,甘霖已經迴去了,甘棠的臥房裏又隻剩下她和甘棠。


    甘棠手裏端著一碗黑乎乎的湯藥,嘲諷一笑,毫不猶豫就倒進了身邊的一盆綠植裏去。


    柳心梧問道:“甘棠,甘霖帶來的補藥,你也不放心麽?”


    甘棠淡淡說道:“甘霖是個好孩子,可難保他背後的那個人居心不良。”


    兩個女孩子關著門窗在房間裏說私密話,卻沒想到這些話全都被窗外的無尤聽了去。


    無尤藏身在甘棠房間外麵的一棵大樹上,繁盛的枝葉完全遮擋住了他的身形。


    無尤靠坐在樹幹上,將她們的對話聽得清楚明白。


    原來,南流景是逃難到安邑城的皇帝,難怪今天見到城裏的百姓都是一副人心惶惶的模樣,既想逃出去,又不知道逃出去究竟是不是一條生路,故而那般迷茫。


    甘棠在這一世終於如願以償有了親人,卻是這樣的窘境,有父親相當於沒父親,甘府那些爛七八糟的人和事又把甘棠逼得無處藏身,隻有遠遠的逃離。


    無尤又想起了雲門宗,前世甘棠雖說沒有親人,他的幾位師尊待她都好,比她這一世的親生父親還好。


    無尤心中憤懣不已,他真想牽起甘棠的手,立刻帶她離開這些泥沼一般的人生,隨便去哪裏都能自由自在。


    可這是甘棠的人生,無尤不能任性的改變她。


    再說,甘棠沒有前世的記憶,她眼前所見,就是她真實的一切,無尤不能替甘棠強行決定什麽。


    不知不覺間,無尤已經在樹幹上待到了月上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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