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夜闌一噎,反倒不好責罰他了。


    “哼,你瞧瞧,小高都比你懂事。”燕明庭在他耳邊說,“就你成天東一個秘密,西一個秘密的,你是什麽謎語人嗎?”


    趙夜闌轉過身,將火氣全撒他身上了,又是腳踹,又是手捶的:“你煩不煩!陰陽怪氣的說誰呢!”


    覃管家剛擺好碗筷,就看見燕明庭風風火火地跑到桌邊坐下,緊隨其後的趙夜闌卻有意放慢了腳步,隻是唿吸不大均勻,看樣子是剛動過手。


    已經習以為常了,覃管家見怪不怪,甚至對自家將軍有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錯覺。一開始他還覺得趙大人太過小心眼,可是觀察下來後,發現總是將軍去招惹大人,然後大人開始動手。


    將軍這皮糙肉厚的,哪裏怕大人這嬌生慣養的拳頭?


    覃管家也就明白了,這分明就是年輕人調情的小把戲罷了,哼。


    將軍府終於又熱鬧了。


    吃過飯後,趙夜闌又跟著燕明庭去院裏轉了小半個時辰消食,並主動提出會跟著他鍛煉,把燕明庭樂壞了,立即開始給他製定一個循序漸進的計劃。


    迴到房間後,燕明庭注意到桌邊的抽屜,忽然問道:“你其他香囊裏有毒嗎?”


    “沒有,就江離那個有問題。”


    燕明庭這才放心,趁著他沐浴的時候,出去了一趟,主動找到姚沐澤家裏去了。


    姚沐澤已經通過了太醫院的考核,如今也是一位太醫了,見燕明庭來訪,熱情招唿一番,想要邀他用飯,被拒絕了。


    “我就是想來問問,我離京前讓你研究的香囊,你查的如何了?”燕明庭問。


    “查清楚了。”


    姚沐澤的答案和趙夜闌的如出一轍,燕明庭鬆了口氣,就怕趙夜闌是用的更狠毒的藥。


    “這個毒停用的話,就沒事了吧?”


    “能停就盡量停,如果長期使用的話,可能需要調養個三五年,可以多出出汗,吃點排毒的藥材和食物,盡量逼出體內的毒素。”


    “好,那藥材上的事就交給你了。”


    “沒問題。”


    燕明庭迴到府裏,又吩咐廚房的人平時多用些排毒的食材,這才迴到臥房去。


    趙夜闌已經沐浴完,正在給屋裏的盆景澆水,見他迴來,正準備辦正事的,誰知燕明庭卻腳步一頓,說道:“該我沐浴了。”


    隔著一盞屏風,燕明庭在裏麵沐浴,就等著對方來觀望呢,結果趙夜闌壓根沒有過來偷看,而是拿起賬本開始算賬。


    算盤的聲音啪啪作響,聽得燕明庭腦仁疼,他飛快沐浴完,走出屏風外:“你不是把這些事都交給尹平綠了嗎?還這麽勞心費神的做什麽?”


    “我先匯總一下,明日再將這些交給她。”趙夜闌雖然想做個甩手掌櫃,可也得心裏有點數,不可能連都不看,就將這麽重要的事交給別人,何況這次他挪用了不少自己的私銀,總要看看還剩下多少家產吧?


    燕明庭就沒再打擾他了,良久,趙夜闌總算對完了賬目,而對方安靜地坐在對麵埋頭寫字,他湊過去一看,竟然是鍛煉計劃。


    他轉身將賬本收放好,然後走到了床邊。


    燕明庭不經意間抬頭,倏地一愣,呆呆地看著他脫下一層層衣衫,一頭青絲垂落在白皙光滑的後背,然後乖順地趴到了床上去,扭頭看向他,聲音被枕頭墊得有些不同尋常的軟:“忙完了嗎?是不是該辦正事了?”


    什麽才是正事啊。


    我的正事和你的可不一樣,燕明庭腹誹道。


    拿上工具後,燕明庭坐到了床邊,剛拿起一根針,就看見他緊緊地閉著眼睛,眉毛都快皺成一團了,安撫道:“放心吧,我的技術非常好,完全不疼。”


    趙夜闌半信半疑地睜開眼。


    “不信你看。”


    燕明庭用針在他背上劃了一下,有尖銳硬物的摩擦感,但真的不痛,趙夜闌這才稍微放鬆一些,道:“能行嗎?”


    “當然了,我要開始了。”


    一時間屋內寂靜無聲。


    趙夜闌能感受到針在後背上滑動,他沉默許久,迴頭看了燕明庭一眼,對方神色認真,仿佛在進行一項祈禱儀式一般,緘默又虔誠。


    趙夜闌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的五官,劍眉星目,目若朗星,眉宇間的英氣與深邃的輪廓渾然天成,澄澈明亮的眼睛如同他的內心一般,不藏一絲汙穢,又跟明鏡似的,仿佛能看透人心。


    燕明庭心裏一定有很多話想問,可是他沒有問,因為他一直在等自己給他答案。


    他不說,燕明庭就不會多問,直到出現今天這樣的問題,險些讓燕明庭懷疑起自己的真心了。


    “你不想知道我這個烙印是從何而來嗎?”趙夜闌主動問。


    “想啊,都快想瘋了。”燕明庭沉聲道。


    果然。


    趙夜闌沉默著,感受到對方換了一根針,他怔然地盯著前方,以為那些往事不會再從自己口中說出來,可他卻聽見了自己蒼白破碎的聲音。


    “因為安慶侯謀反。”


    燕明庭動作一頓,這事他是知道的。


    當年鬧得很大,因先帝□□,百姓怨聲載道,安慶侯舉旗謀反,卻因內部人員倒戈,剛起義,事情就敗露了。先帝派人鎮壓後,下令誅殺所有相關人員,牽涉兩萬餘人,聽說是連京城的所有牢房都裝不下了。


    “你是安慶侯府的人?”燕明庭詫異道。


    “是就好了。”趙夜闌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我們家與他素不相識。我爹隻是一個文弱秀才,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考取功名,實現他治國平天下的抱負。我娘是一名繡娘,每日穿針織線熬到深夜才歇下。我們除了家人,其他什麽都沒有。”


    “不過是因為安慶侯受了傷,倒在路邊,爹娘心善就把他帶迴家救治,隔了兩天安慶侯就被他的人接走了。”


    “那安慶侯倒是個心慈的,離開時見我們家清貧,便給了塊玉佩報恩。”


    “可是就這塊玉佩,害了我爹娘的命。”


    “安慶府被抓之後,朝廷徹查與他相關聯的人,在我家找到了那塊玉佩,認定我們是同黨,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放過一個,一把火將我家燒了。明明那天在下雨,卻是火卻怎麽也熄不滅。而我和爹娘也被帶進地牢嚴加審訊……”


    趙夜闌一手攥著枕頭,手上青筋隆起,眼神陰沉,聲音冷得如同寒冬臘的積雪:“說什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都不如權力最重要。高高在上的人,一句話便能叫無數家庭家破人亡。”


    這時,一隻手覆上他的手背,手心溫度很燙,將他冰涼的手給焐熱。


    趙夜闌側目,盯著那隻大手看了許久,眼裏的積雪漸漸融化,堆起一層薄薄的水霧:“燕明庭,為什麽我爹娘沒有遇見你呢?如果當時朝廷有你這樣的人,他們就一定不會受難,對不對?”


    安慶侯謀反是證據確鑿的事,官員們為展現政績討好先帝,將其他犯人挨個嚴刑拷打,屈打成招,反正先帝不會認為這裏麵有無辜的人,隻是需要一個處刑的理由。


    “嗯,對不起,我來晚了。”燕明庭握著他的手,在身邊躺下,將他擁入懷中,卻不小心摸到一點水漬,頓時心如刀絞,緩慢又鄭重地吻走他眼尾的淚珠。


    “夢亭……”


    趙夜闌無聲地淌著淚,自從做了趙夜闌之後,他便沒有再流過一滴淚了。


    可是,現在他是趙夢亭啊。


    堆積的心事猶如洪水決堤般湧了出來,那些他早已經掩藏起來的細節,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地牢裏擠滿了人,明明是白色囚衣,可身上卻又髒又臭,周圍全是喊冤的聲音,然後一個個接連被拉出去審問。


    聽著那些人的慘叫聲,他坐在陰暗的角落裏發抖,父親坐在他麵前,擋住了他所有視線,他問父親什麽時候才能出去。


    父親說快了,公道自在人心,我們很快就能伸冤出去了。


    可是沒幾天,父親被拖拽出去了,父親大聲說著冤情,當時負責審訊的餘鈞良,丟下一句打完就老實了。牢頭就將父親捆起來,用蘸著鹽的馬鞭鞭笞,逼父親認罪。父親打死不認,於是又用了更殘酷的刑罰,痛苦的喊叫聲時常在他夢中響起。


    他的眼睛被母親捂住了,他哭著問母親,公道在哪裏?


    母親說不知道。


    逼供認罪的人越來越多,牢裏的人終於不擠了,可是卻開始對女人下手了。


    牢頭將娘親扯出去,見她死活不肯開口,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扒去她的外衣,嘴裏說著汙穢不堪的話。父親還被綁在木樁上,臉上血和淚混合,啞著嗓子喊道:“夢亭,閉上眼睛,別看。”


    然而下一刻,母親就撞向木樁:“相公,下輩子我還會嫁給你的。”


    “不要!!”父親氣血攻心,連日來的刑罰已經是強弩之末,吐出一大口鮮血,隨後也沉沉地閉上了眼。


    再沒有人來捂住他的眼睛,他見識到了各種各樣的酷刑,聽到了陰暗地獄裏最惡心醜陋的話,在黑暗中呆了一個多月,他的眼裏再沒有光,隻有仇恨與惡意心中蔓延生長。


    “夢亭,夢亭……對不起,我還是來晚了……”燕明庭一遍遍親吻著他的眼睛,嚐到苦澀鹹濕的淚水,恨不得把人揉進自己骨子裏,又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獻給他,隻要他高興就好。


    趙夜闌漸漸收迴思緒,聽著燕明庭一直說著對不起,揉了揉對方的腦袋,湊上去咬了對方嘴唇一口:“你說什麽對不起,你那會才多大……該死的是其他人,好在這些人都已經死了。”


    “嗯,死了最好,沒死我就去幫你手刃了他們。”燕明庭說。


    趙夜闌勾了下嘴角,舔了舔他的唇瓣,輕聲問:“你還想知道什麽?”


    兩人對視許久,燕明庭注視著他的眼睛,那麽漂亮的眼睛,卻泛著紅,眼尾還是濕潤的。


    渾身是刺的刺蝟,此時緩緩向他露出最柔軟的內裏,想要剖心剖腹給他看,可燕明庭又怎麽舍得呢。


    他說了那麽多,一直都是圍繞著父母,卻從來沒提自己是怎麽走出地牢的,更沒說自己遭受過什麽刑罰。光是想想,燕明庭就覺得心痛難忍了,又如何忍心叫他再繼續說下去。


    “我還想知道,你到底打算什麽時候帶我去見見你的爹娘?”燕明庭仔細吻著他的眼睛,“咱們都迴京了,你該不會忘了之前說過的話吧。”


    趙夜闌愣神,意識到他在無形的安撫自己的情緒,心裏有些熨帖,那些不曾揭開過的傷疤都撕開得差不多了,除了一開始的疼痛感,到後麵竟也覺得好受許多。也許是積壓的情緒得到釋放,也許是因為有人在為他擦淚,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世界裏再次出現了一個人,會給他捂住眼睛,擋掉所有的黑暗。


    趙夜闌輕撫著他的臉頰:“過兩日就去。”


    “好。”


    京城的秋天有些涼意,風吹動著樹葉,簌簌地響,又輕輕拍打著門窗,像是在偷聽他們說話似的。


    趙夜闌因為被燕明庭擁抱著,前胸是暖和的,可後背又有些涼,他推開人,起身走到銅鏡前,照著自己後背,迴頭望著鏡子,卻發現沒有任何變化。


    “怎麽迴事?”


    燕明庭走上前,坦白道:“我不會刺青。”


    “那你騙我做什麽?”


    “因為我不在意。”燕明庭摟住他的背,“無論你是什麽出身,如今都是我的人。無論你以前經曆過什麽,往後我都會好好對你,所以你壓根不需要自慚形穢,刺青隻能掩飾掉表麵的疤痕,最重要的是你這裏……”


    燕明庭指了指他的心髒:“你要直視它。”


    “你現在已經是讓許多人都敬仰的英雄了,他們也不會看到你的後背,隻有我能,這份唯一讓我感到慶幸。而且,我並不認為它難看,反而在提醒我,你是多麽的了不起。罪奴千千萬,可隻有你活成了趙夜闌。”


    趙夜闌低頭,看著他的手指,指著方向正在加速跳動,而後撩起眼皮,眼眶還有一絲未完全消退的紅,而後輕輕一笑,他勾住燕明庭的脖子,另一隻手揉撚著對方的耳朵,踮起腳,含住那開始變紅的耳垂:“燕芳禮,想要我嗎?”


    那肖想的可不是一兩天了!


    秋風中伴隨著唿吸交錯的聲音,耳鬢廝磨,薄汗驅散了這秋日涼意。


    燕明庭初經此地,像是武陵而來的漁夫,尋到入口後,便踏進了一片桃花源。土地溫暖濕潤,流水潺潺,空氣中彌漫著異樣的味道。他被周遭景象迷得有些暈頭轉向,餘光瞥見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像是漂浮在水麵的孤舟,緊緊地抓著桅杆,手上青筋隆起,骨節分明,燕明庭將其按住後十指相扣,和這位領主一同繼續趕路。


    然而也不知是太過興奮還是怎麽地,在抵達河流盡頭時,聽見領主突然溢出高亢的聲音,似號角聲,又似曼妙的曲樂,情緒飽滿而誘人,他一個激動,就棄漿投降了。


    燕明庭猛地怔住。


    趙夜闌也呆了一瞬,緩緩睜開眼,快擰成結的眉毛緩緩舒展開來,呆愣地看著他。


    燕明庭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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