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三垣北之極,原本無底極淵絕壑,三千大千世界八紘九野之水莫不渚之,捐成三千弱水,墨色深沉。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時間和空間交錯秩序,重力如壓十重陰界,五覺漸失。若有神禽靠近,隻落得泣血奔走的下場。


    曾幾何時,這裏隻有豪氣幹雲的探險者意氣而來,最後均以失落癲狂之態悵然離去,宛如被大家長數落得麵目全非的不知所謂的稚子,徒留深植骨髓的陰影。


    淇則有岸,隰則有泮。海濱有七丈陡崖,玄色,無土,名為無垢崖,傳說清淨無垢染。有緲緲之仙曾頓悟於無垢崖上,刻下兩行雋永字跡:道本無垢淨,境自有喧寂。其人杳無蹤跡,尋覓不可得,唯有字跡永不漫漶。傳說刳木為舟,渡苦海北去,以期尋得彼岸。


    但宇宙的邊界必為窅冥之地,絕域歸來古未有之,彼岸之說也太過虛無飄渺,該人前去的行徑與癲狂者無異,況且“刳木為舟”的說法也無從考究。


    神秘的幽渺之地,今日異象頻生:朔風淒厲,苦海潮汐,暮鴉迴翔於海濱,漫天花雨,宛若縞素花絮。一對荔枝大小的血色圓球滾落崖壁,墜入死一般的苦海,未掀起絲毫波瀾!


    兩道身影無視重力場,淩空而立。女子手持編鍾槌,著一襲紫色袗衣,身姿空靈,風華絕代之貌,神色淡漠,周身65件編鍾——19件鈕鍾,45件甬鍾,1件鎛鍾,次第排列。女子輕吐一句:“重瞳,聖人之相,帝王所向,古來唯九人耳。第九重瞳,今日歿了。”


    身旁黑袍中年男子持一柄刃寬八寸,柄長五尺的軒轅黃鉞,神目灼灼,淩厲如鷹隼,微透陰鷙之氣。兩人齊齊望向適才跌落下方的一道身影。


    他,倚三尺青銅長劍,頎長的身軀佇立在苦海之邊,無垢崖之上。他琉璃玉冠崩碎,長發披散,肆意於朔風之中,星袍血染成殷紅色,麵色深沉卻不顯陰鬱,麵部皮膚上饕餮紋流轉。眼眶神目被生生剜去,神采不再,但他全然不顧,擲下外層破碎的甲胄,肅然之氣顯露無疑,氣韻依舊悠長,仿佛空間中樹靈鼉之鼓,冥冥者揮窮奇肱骨起奏,鼓音陣陣,無孔不入,為他造勢。


    麵對這樣的精神意誌,麵對這樣的王道氣勢,似乎這方天地的秩序之力也敗下陣來,時間和空間駭然於他一仰一俯之間的淋漓氣勢,都變成了虔誠的侍者,唯知靜默,唯知肅穆,無聲地等待著他發出懾人心魄之語,然後好順理成章地屈膝為奴。


    終於,他吐出幾個名詞,幾個動詞,簡單地構成了一句審判之語:“許讓塵,軒轅昶,你們居心叵測,意欲塗炭我紫微垣無辜生靈,本帝必讓爾等不得好死!”


    女子冷笑:“聖相期,你未免太過天真,三垣神役名正言順,何來居心叵測一說?今日你天命十三境可救不下你苟延殘喘的命!——對了,那幅圖我們到手了,這還得多虧了你的胞弟......”話音未落,她朝苦海之濱的另一側望去。


    他,紫微玄帝,聖相期,從意味深長的話語間疏通一直積壓在他心中所有的不合理之處,一時間色變,他感知到了那道模糊而又熟悉的氣息,不會錯!正是另一側悄然站立的那位散發出的氣息,他的胞弟,聖槐序!


    那一刻,他仿佛信仰崩塌,磚瓦生苔,無缺的心境頓時千瘡百孔。他的氣息出現了一刹那的紊亂,識海也掀起驚濤駭浪,但並未迴頭,許是怕自己無目可視卻仍舊被那張猙獰的麵龐帶入過往的迴憶,而後被痛苦浸染。


    天空中的許讓塵嘴角微微上揚,一副奸計得逞的小人姿態,麵孔使人憎惡,與軒轅昶趁機動手。許讓塵菩提五境的精神力磅礴而出,身後一個半徑一尺五的繽紛圓環出現,大道氣息流溢。精神力纏繞編鍾槌,一槌一槌間通過編鍾“宮,商,角,變徵,徵,羽,變宮”七色音階綻放開來,樂刃淩厲地席卷聖相期。而軒轅昶一鉞猛砸,撕開苦海剛剛恢複稍許的秩序,砍向無垢崖方向。


    聖相期瞬息間平定思緒,怒吼一聲,星袍上勾勒的勺狀七星劃出,光芒璀璨,化作一柄大道神器——七星勺流光,隨聖相期手部動作揮舞,星尾絢爛,格擋開軒轅昶一鉞,但一些漏網之魚的樂刃還是將聖相期身軀撕拉出數十道裂痕,血流促促。


    聖相期拔出青銅長劍,橫推而出,劍芒長虹,劃出數道蜿蜒光痕,紅色劍氣縱橫,砸向天空中的二人。軒轅昶身形一晃,出現在許讓塵之前,軒轅黃鉞光芒再漲,紅色劍氣對撞玄黃色光暈,光暈崩解,軒轅昶中傷,口角溢血,桀桀喝道:“好一柄巨闕!歐陽世家果然名不虛傳,執此劍,劍道你僅次於歐陽老家夥。”


    聖相期也不爭口舌之快,一手巨闕,一手勾勒把持“七星勺流光”,正要先除軒轅昶再戰許讓塵,兩件神器飛出,鎖住軒轅昶。


    正要得手之際,他心中陡然一驚,苦海變了,無窮遠的碧落深處飛出數條具象化的秩序之鏈,以寒芒爍爍的金屬質感,以無可反駁的絕世威壓硬生生地奪迴了兩大永恆之道的屈膝薄麵,鎖住了時間和空間,瞬間從侍者變成了惡魔般的枷鎖,桎梏住了聖相期一切動作。此刻的他,猶如一尊歲月石化的遠年文物。


    他感知到神器脫離了控製,秩序之鏈驅使時間和空間單方麵切斷了他對神器的聯係。更可怖的是,他的識海也被一並凍結了!他心沉穀底,暗道:“今日恐怕當真難逃生天了。”如此強者麵世對付他,已然澆滅了他生與掙紮的希望。生存變成了伊甸園的果子,掙紮變成了負隅頑抗的縮寫。


    隻有他被困於囹圄,而許讓塵和軒轅昶依舊自由,甚至猶甚於前。他二人爆發出無比奪目的光華,編鍾樂音在聖相期耳畔轟鳴,先廢聽覺,再廢識海。軒轅昶瞥了一眼兩件神器,果斷決定先行出手對付聖相期,再收取神器,於是軒轅黃鉞以開天之勢廢聖相期肉身。


    聖相期身上溝壑縱橫,識海已經紊亂得不堪再就。終於,秩序之鏈退走了,但數十息的變故已經決定了滿盤的輸贏,他再也無力迴天,想殺眼前二人已是奢望。


    他感知到兩件神器雖未被收取,但也尚未解凍。於是,他抽取最後一件藏隱著的神器“旦夕咫尺”,擊向軒轅昶。軒轅昶一驚,不曾想聖相期竟還有一擊之力,他隻好先撤身躲過。


    聖相期輕輕一笑,暗含些許嘲弄之意,他剝離最後一絲氣力,旦夕咫尺光華流轉,以流光弧線直擊許讓塵,她躲閃不及,一尺之力傾瀉而下,軀幹胸口上方幾厘米處被砸出一道血痕,筆直而瘡痍蔓延。她身軀劇烈顫抖,一宗卷軸滑落,跌入苦海之中。


    她苦惱不已,反手奪了旦夕咫尺,冷視聖相期,編鍾聲越發洪亮,軒轅黃鉞也一息即至。聖相期困死其中,十重陰界的重力場訇然壓下,身軀崩解,氣韻中斷,血液如泡沫般隻在一刹,如花火般隻在一息。


    他站在生死的邊緣,猛地前衝一步,驚得軒轅黃鉞不敢再前,編鍾樂音自動躲避。遲鈍片刻,他迴首望向聖槐序方向,無目但淡漠殺意踴躍而出,這時,花雨為他洗盡塵埃,所有情緒盡數洗滌,零落於無垢崖之上,逐漸冰解,也意外解開了無垢之秘。


    於是他淡然迴首,再前一步跌入苦海,被墨色湮沒,沒有氣泡,也沒有幾息漣漪,隻見苦海的黑夜更加純粹,遙遠的紫微垣上倒懸著的璀璨星座徹底熄滅,炬滅煙消。漸漸地,那裏的人們不等消息的傳來,不等訃告的公布,就會發覺到某片精神疆域已然坍圮,草澤叢生,荒草淒迷。


    許讓塵和軒轅昶想潛入苦海確認聖相期已死,並尋迴圖卷,這時,殊勝光明遍照無垢崖,一位身著木棉袈裟的須眉皓然的老僧攜兩位年輕侍者,及兩位大將走出,跟隨的四人唿著佛號:“南無藥師琉璃光如來......”


    二人見狀,凝視著神瑩內斂的老僧,僅僅一眼,便生發出五蘊皆空的奇異之感,紛紛露出忌憚之色,一並奪了巨闕和七星勺流光,示意聖槐序,撕開空間裂縫退走。至此,三垣神役以聖相期敗亡落幕,釀成了一個新時代數千年的貧血和失重,開啟了一個以落寞開頭的新格局。後七星勺流光歸聖槐序所有,此為後話。


    老僧重重一歎,佇立無垢崖之上,湊近苦海觀望海底,梵唄委和:“將生滅卻滅,令人不執性。將滅滅卻生,令人心離境。”


    身後兩位大將進前,各“哼”“哈”一聲,厚重鼻息噴吐而出,許讓塵和軒轅昶遺留下來的光華全被震散開來,緊接著兩位侍者向前,柔和光華射入苦海之中,墨色的苦海之水漸漸澄澈。老僧點點頭,一瞥不遠處,侍者會意,於是他放心地縱身躍入苦海,掀起一個水圈漩渦。


    聖槐序佇立過的那一側,一名著灰色星袍的中年男子被剛才苦海變故震動,急速掠來,正好看見了最後聖相期赴死的一幕,狂躁夾雜著無窮殺意,死死盯著退走的許讓塵三人,登上無垢崖,就要追去,這時兩位侍者一同出手製住,兩員大將則將“哼”“哈”兩聲分別灌入雙耳,將其震得暈眩,倒在無垢崖上,皺紋的眼角泛出淚光,和苦海顯得格格不入,也和中年的身份相去甚遠。


    聖相期的落敗,已經奠定了紫微垣必將罹難的命運,這是宿命之環。宿命的背後,冥冥之中,也許是無窮遠的碧落深處,也許是苦海彼岸的窅冥之地,那裏,或許真正存在那麽一尊撲朔迷離的天命者,傳達神意,構建芸芸眾生的宿命,使得三垣宇宙更加朦朧。當然,朦朧的背後,想必是血淚和戰禍,掙紮與觖望。但命運之輪運轉之時,一定有大能者挺膺而出,逆境伐上,撥亂反正,也許一群,也許一個,這是曆史的唯一定論,亙古不變,千古皆然。


    三垣神役落幕的數千年後,寰宇大陸某處密林深處潛藏著的雲深鎮,一位女子攜書劍走出,暢懷劍恣意,閑時對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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