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私兵的炮彈已用得差不多。秦良玉同馬千乘趁私兵換攻略時,迅速帶包括白杆兵在內的近萬人反擊突襲。


    私兵未料到大明軍中還有清醒之人,當下被白杆兵手中的白杆捅的腦袋發懵,慌亂間弓箭手被秦良玉揮刀斬殺大半,其餘的人為保命,連紅衣大炮也顧不上,掉頭便跑,一心想著逃迴桑木關,而後再想後招。


    馬千乘自然不會讓天上掉餡餅的事發生,一路帶人圍追堵截,連破金築寨、明月關寨等七寨,石砫軍直抵楊應龍老巢——素有天險之稱的桑木關下。


    桑木關兩邊懸崖好似直通九重天上,中為千尋鳥道,為兵家必爭之地,攻下它便可順利進到海龍囤。


    “張石,這便交給你了。”


    馬千乘命眾人原地休整,撫著掌心,淡淡瞧了渾身浴血般的張石一眼。方才一路衝殺過來,張石一路殺敵最多,功勞最大,但這功勞,自是抵不過他的背叛之名,現如今兵臨這關下,要衝關自是要有先頭部隊,有先頭部隊的地方便有犧牲,馬千乘念及舊情,將這戰死沙場的機會留給了張石,為其保全忠烈之名,不至於九泉之下愧對列祖列宗。


    張石覺得馬千乘這一眼中的深意極重,他愣了愣,而後毫不猶豫抱拳道:“屬下定當竭盡全力。”


    話落便翻身下馬,毅然帶隊出發。


    張石一隊擅射,但眼下並不是能用得上弓箭之時,馬千乘這一命令無疑是讓他去送死。他腹中有千言萬語,最後卻是什麽都沒說。


    桑木關難攻易守,關內私兵早已做好準備,見張石率兵攻來,先是一陣淬了毒的亂箭伺候,不少軍士躲避不及,慘死毒箭之下。


    其餘人也並未停手,最外圍的軍士手持長刀抵擋著箭雨,中間的軍士則扛著木樁猛撞關門。那關門結實厚重,石砫軍久攻不下,體力透支,馬千乘見狀,又命另一批手下前去攻門,準備以車輪戰對付私兵。


    未上前的其餘軍士,手持先前楊應龍送至軍中的神火飛鴉為攻門的同僚們助攻,眾人配合得即為默契。但桑木關依舊紋絲不動的立在眾人眼前,眼見著天色漸亮,仍是毫無進展。


    打了一整夜的仗,大多人體力漸漸不支。屋漏偏逢連夜雨,關內此時又放出火箭,因寒冬之日,軍士身上的戎裝皆為胖襖,內實為棉花,沾到火星瞬間便可燃燒,遂有部分軍士便慘死在這火星之中,那一聲聲慘叫迴蕩在這關中,格外悲壯。


    “保護大人!”張石見形勢不妙,急忙迴頭吩咐屬下去保護馬千乘,便是迴頭這一瞬間,身上立時被火舌引燃。他愣了愣,下意識便要脫去胖襖,無奈胖襖外還照著護胸等,極為繁瑣,便想著就地一滾,欲借此將火撲滅,可此時火勢已大,手旁又沒有滅火的東西,張石一邊打滾一邊咬著牙,眼睛緊緊盯著馬千乘所在的方向,口中大喊:“大人!”


    馬千乘此時正緊盯著關內的攻勢,隱隱聽到有人叫自己,循聲找了一圈,這才瞧見已快被火舌吞沒的張石。當下飛身過去,掬起地上的灰土便朝張石身上灑。


    “大人,莫要管我了,您隻需聽我說幾句話。”張石似乎能聽見棉絮燃燒的劈啪聲,他強忍著痛意道:“我先前的確為取得楊應龍的信任做了幾件事,但我對大人一向忠心,寧願自己死也絕不背叛大人!”大火越發的大,張石慢慢有些睜不開眼,他加快語速:“大人,我已取得楊應龍的信任,並買通了他手下酋陽土司,他們應快趕過來了,屆時我們裏應外合,定能將其拿下!”到此時,張石渾身不停的抽搐:“大人,若有來生,我還追隨您!”


    馬千乘一時反應不及,呆呆半跪在張石身邊,瞧見他說完話之後,麵上明顯輕鬆了不少的神情:“大人……我先前不說……是怕他傷害我家人,您……您別怪我。”


    火星漸滅,地上除去鎧甲的銅片後,隻剩張石的殘骸,適逢一陣風吹過,連骨灰都消失殆盡。


    馬千乘這才像堪堪迴過神來般,不顧銅片的滾燙,將張石的鎧甲抱在懷中,聲音哽咽:“好兄弟,是我對不起你。”


    秦良玉率兵趕到時,瞧見的便是馬千乘莊重將一襲被火燒的焦黑的鎧甲放在馬背上,正要問他是怎麽迴事,又見久攻未下的桑木關大門顫巍巍從內打開,大軍傾瀉而出,一人策馬朝馬千乘衝過來,而後翻身下馬,跪在馬千乘身前:“大人,屬下來遲!”


    桑木關破,明軍傾巢而入,直奔楊應龍藏匿的海龍囤而去。


    其餘幾路朝廷軍,也於天亮時分浩浩蕩蕩趕到海龍囤前,整軍過後,先是幾門土炮轟過去,待煙霧散去後,發現這海龍囤比那萬丈高的桑木關還要難攻,竟是一關都未拿下。


    見炮轟不行,眾人改變策略,欲攀爬而上,無奈每逢半路,便會被從上麵砸下來的滾木拋石擊中。大家都傻了眼,現如今離成功隻差一步之遙,難不成還要撤迴去?


    眾官兵不禁有些憂愁,秦良玉所率的白杆兵倒是英勇敏捷,可畢竟隻有千餘人,若是這麽貿然爬上去,後麵沒有個接應的,豈不是白白送死?眾人一時拿不定主意,隻能先後撤幾裏安營紮寨,隨後又寫了書信快馬送至李化龍手上,等待著他的定奪。


    李化龍收到信時,也犯了愁,若再這麽強攻下去,不但於事無補,還會加重人員傷亡,屆時賠了夫人又折兵,朝廷又要拿他問罪,他這些年背鍋背夠了,著實不想再背。


    “敢問大人,前方戰況如何?”端坐在一旁的陸景淮適時開口詢問,即便是戰時,他仍衣袍整潔,麵容沉寂,毫無慌張之感。


    李化龍如實將情況說了說,便不再出聲。


    陸景淮沉吟片刻:“眼下雨季將至,再不加緊攻勢,恐怕……”


    這話算是說在了李化龍的心頭上,但他眼下除去親自上陣……鼓舞大夥的士氣,讓他們莫要放棄,再加把勁外,別無他法。


    一直跟在陸景淮身邊負責他的人身安全的李玉撇了撇嘴:“那便勞煩大人移步陣前鼓舞士氣吧。”


    這些日子她躲在這後方瞧著李化龍這副樣子也是受夠了,恨不能親自披甲上陣,殺叛賊他娘的!


    李化龍見李玉都這麽說了,若是不去,似乎有些沒麵子,思來想去,到底還是黑著臉去了陣前。


    同樣黑著臉的,還有寢食難安的楊應龍。


    眼下人都已攻到門口,即便他心再比海寬廣,此時也應坐不住了。外麵炮火聲如同雷鳴,一下一下炸在耳邊,這屋子也隨之震顫,滾滾黑煙似雲似霧,不時從窗口飄入,部下的慘叫哀嚎不絕於耳,楊應龍望著這瘡痍之象,心越發的冷,他猛力將窗戶摔上,撥開身前黑霧,見孫時泰仍是一副悠閑自得的模樣,問:“我們現下該如何?你日日坐在這,倒是說話啊。”


    孫時泰視線從遠處收迴,深深瞧著楊應龍:“現如今隻有一個法子,抓他們的主將,以此要挾,或許他們礙於情麵,會手下留情,屆時大人便可趁機脫身,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楊應龍聽孫時泰連這樣消極的法子都想出來了,想必此次當真是兇多吉少了,當下癱坐在凳子上:“若是此法無效呢?”


    孫時泰再度收迴視線,不再言語。


    夜半時分,朝廷軍攻勢漸弱,楊應龍終於得空躺在床上喘口氣,因這些日子沒怎麽吃飯,他眼神有些飄忽。白日裏孫時泰的話充斥在他一敲都有迴聲的腦袋之中,若是要抓對方的人過來,定是要抓個位高權重的,李化龍可以排除在外,那個孫子比誰藏的都好,先不說這些,即便將他抓過來,那也絲毫不影響朝廷軍的攻勢,是以思來想去,這符合人質人選條件的,也隻有秦良玉、馬千乘之輩。那秦良玉又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抓她過來的下場無非是大家夥同歸於盡。楊應龍歎了口氣,那便隻有馬千乘了,現下二人雖是對立,但馬千乘的心腸軟,抓他或許有一絲希望的。


    楊應龍正想著,忽聽有人輕輕叩了兩下門,此時已是夜深,前來找他的除去孫時泰便是馬千駟了。


    “進來。”楊應龍動也未動,仿佛一具屍體,直挺挺躺在原處。


    門應聲而開,穿戴整齊的馬千駟邁步進來,恭敬行了一禮:“父親。”


    楊應龍哼了一聲:“這麽晚了你有什麽事?”


    馬千駟笑了笑:“我聽孫叔父說想抓個人質過來,不知這人質人選父親可有定奪?”


    楊應龍打心裏不願與馬千駟說話,但此人的城府之深,並不亞於孫時泰,他怕馬千駟今夜前來是要出謀劃策,隻得翻了個白眼,不冷不熱迴:“自然是抓你哥哥。”


    馬千駟唇角笑意更深了:“如此,父親與我算是想到了一起,不如由我去將他引過來。”


    楊應龍聞言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態度當下熱絡不少:“好孩子,那此事父親便交給你了,實不相瞞,方才我正因這事犯愁。”


    馬千駟嗬嗬笑了兩聲:“時候不早了,父親早些歇息。”


    出了楊應龍的門,馬千駟嘴角的笑意登時冷卻,原本積笑的眼中堆滿了鄙視之意。現如今他二人算是一條賊船上的,他必須要保住楊應龍,若不是當初他瞎了眼站錯隊,也不至於落得這般下場。


    但說來也巧,也不知是上天垂憐還是如何,他的房間正好能瞧見馬千乘的帳篷,是以這幾日他日日倚在窗前,觀察著馬千乘的一舉一動,見他入夜之後,不定時會環山溜一溜腿,而那山,又恰巧挨著自己房間的後門,遂想好了將馬千乘綁過來的對策。


    馬千駟從暗門出了海龍囤,因事先便套好了軍士的戎裝,是以混入人群中倒也不顯突兀,他一路往山腳而去。路不遠,卻是步步驚心,那山腳處有朝廷軍把守,馬千駟也不敢掉以輕心。


    小心避開把守的軍士,馬千駟微微鬆了口氣,坐在一處石台上等著馬千乘的到來。入夜之後,氣溫轉涼,身下冰冷的觸感使馬千駟心中的溫度稍稍退去了些。他遙望夜空,卻不合時宜的想起還不懂事的那幾年。


    其實那些年,他們兄弟的感情還是不錯的,馬千乘有什麽好東西都會給他,記得有一次自己淘氣掛在樹上下不來,被那時同樣是個孩子的馬千乘吭哧吭哧爬到樹上摘下來了,好像臉上還受了些傷,迴家之後他去找覃氏,說哥哥受傷了,不想覃氏卻置若罔聞,隻顧著拍打著他身上的灰,隻字不提找大夫為馬千乘醫治一事。


    他清楚記得當時覃氏的表情很冷漠,說:“日後莫要同他一起玩,離他遠些,他不是你哥哥。”


    再後來,隻要他跟著馬千乘玩,便會被覃氏冷落,是以時間久了,也便不再纏著馬千乘了,隻是馬千乘對他還一如既往的好,哪怕是前些年,他剿滅山匪時若得到什麽好東西了,還是會送他。


    馬千駟覺得自己已快凍僵了之時,聽得有腳步聲由遠及近,節奏平緩,閑庭散步一般。他搭眼一瞧,果然是馬千乘姍姍而來。


    兄弟二人再見,場麵不怎麽感人,馬千乘的開場白也不怎麽中聽。


    “你被趕出來了?”


    馬千駟臉一黑,但考慮到還要將人綁迴去,忍了忍,沒有冷著臉,但態度也不怎麽熱絡,畢竟做賊心虛,往日都未給過馬千乘笑臉,今夜這冷不防一笑,他擔心馬千乘害怕。


    年紀越大,兄弟兩人的樣貌便越有幾分相似。


    馬千乘站在馬千駟身前三步遠,平靜的瞧著他,仿若照鏡子一般,問:“怎麽不說話?”


    馬千駟整理了下語言,卻發現這個話題很不好開頭,兄弟兩人相對無語,氣氛著實是有些尷尬。馬千駟見馬千乘似乎要走,也不再做無用功,直接趁馬千乘不防,迎麵朝他撒了一把迷魂散。這藥還是楊應龍給他的,說是功用極強,中毒之人少說也得昏迷一整日。


    托了此藥的福,再加之馬千乘對馬千駟毫無防備,意料之中的,馬千乘被馬千駟扛迴了海龍囤內。


    楊應龍沒想到他與馬千乘再見時會是這樣的場景,一時感慨萬分。他蹲在馬千乘身前,細細打量著馬千乘。


    因戰亂之故,馬千乘照先前清瘦了不少,這鎧甲套在身上都略顯寬鬆了。楊應龍將他胸甲理正,起身吩咐馬千駟:“去給朝廷的那幫走狗去個信,說馬千乘在我手中,讓他們退兵。”


    秦良玉接到書信時,氣得眼前發黑,隻是心中越氣,她麵上越淡然。反觀李化龍便沒有這般灑脫了,他捏著信窩在椅中:“這可如何是好?不能不管肖容啊。”


    陸景淮沉默不語,定定瞧著秦良玉,雖心中已有決策,但仍是想看看她如何定奪。


    須臾,秦良玉開口:“不退,繼續攻城。”


    陸景淮微微鬆了口氣。眼下勝利在望,此時退兵便等於放虎歸山,日後再鎮壓便難了。至於馬千乘,他雖不喜此人,但卻不得不承認,以他的本事,若是想脫身,應是不難的。


    李化龍上身前傾:“啊?可是……”


    秦良玉倏然從椅中站起:“大人不必多言,繼續攻便是。”


    轉眼,大明軍隊攻克海龍囤已有一月有餘,眾人可以說是晝夜不停的攻打,駐地一片狼藉,但海龍囤仍是固若金湯。眾人士氣日漸低迷,有些竟萌生了退意,李化龍一時看不住,再迴神時,隻覺人數似乎日益減少,他瞧在眼中,急在心裏,到最後,幾乎茶飯不思。


    一日,秦良玉驚聞李化龍暈厥,忙前去探望,見李化龍躺在木榻一副要死不死的萎靡樣子,隻想一巴掌抽得他滿身活力。


    “大人何故如此?”秦良玉站在李化龍榻前,不冷不熱發問。


    李化龍顫顫巍巍迴:“這人越打越少了,竟還是久攻不下,我擔心……”


    秦良玉長臂一揮:“勝敗皆有定數,大人看開些,屆時若打了勝仗,大人還需有副好身體領賞。”


    李化龍滿心滿腦皆是馬千乘被逮去了,這打勝仗的幾率便少了一半,哪還有心思去想著獎賞,恨不能咬著手帕痛痛快快哭一場。


    秦良玉見他似朽木不可雕,幹脆轉身走了。


    剛一撩簾,忽覺頭頂一陣微風拂過,幾不可察。秦良玉環顧四周,見群山環繞,風吹葉動,並沒有可疑之處,再見把守的侍衛也是無一人察覺。當下薄唇緊抿,朝自己帳篷的防線走去,剛走了沒兩步,便被人叫了住。


    “將軍,陸大人請您過去。”一人半跪在秦良玉身前,低頭請示。


    秦良玉應了一聲,腳步一轉,去了陸景淮的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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