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秦良玉閑不住,一直親自帶白杆兵在城外清剿流匪等,也是做為實戰訓練,為馬千乘分擔了不少壓力,但日日在外奔波,馬千乘瞧在眼裏也是心疼。


    秦良玉將頭朝馬千乘靠了靠:“兵符迴到了楊應龍手中,他如此便可高枕無憂了,我們應當加固防守。先前聽你說軍中出了叛徒,不知這人是何人?”


    馬千乘愣了愣,不知該如何同她說叛徒是張石一事,秦良玉的性子較直,若是知曉了張石是叛徒,定會表現出來,可眼下不是打草驚蛇的時候,他將張石提拔起來,周圍安置的全是心腹,為的便是將他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讓他在這個節骨眼上節外生枝。說起來張石也是有難處,楊應龍以他舅舅的性命威脅與於他,張石的叛變,馬千乘雖不接受,但還是理解的,先前他舅舅被革職,大約便是楊應龍在背後謀劃的,隻因張石插手了自己的事,是以殺雞儆猴,若張石再耍花樣,下一步他舅舅的命大約便沒有了。


    秦良玉見馬千乘薄唇微微抿了抿,似是想到了什麽不愉快的事,也便不再追問,將被子朝兩人身上拉了拉:“歇了吧。”


    自打馬千駟入贅驃騎將軍府後近一載的時間,覃氏明顯安靜了許多,也不知幾人背後可是有什麽計策。馬千乘也懶得在她身上多費心思,不但撤了她的門禁,還讓人傳話給她,告訴她若是想去播州便去,沒人會阻攔她。


    出乎馬府眾下人的意料,覃氏聞言後不但沒有去播州找馬千駟,甚至連鬧也不鬧了,每日隻在自己的房中一坐,從早到晚,如老僧入定般。


    覃氏如此,大家夥也都省心,現下城外流匪越發的多,有些竟同山賊結了盟,氣勢越發的壯大,眾人已在城外安營紮寨,大有不踏平石砫便不罷休之意。按說一般隻想混些錢財同女人的職業流匪是不會有如此遠大的抱負的,是以這些人一瞧便是沒有職業操守的。


    石砫城門緊閉,秦良玉同未來得及迴去探家的徐時站在城門上眺望,見眾流匪在城外那片空地上,如同在自己家中一般,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閑時竟然還溜一溜馬,沒事便到城門前來叫一叫陣,儼然一副開戰前的準備。


    一日,流寇又派一人前來叫陣,恰逢馬千乘午飯吃多了,來城門溜溜腿消化消化,不料便撞上了城門底下聒噪的流寇,他聽了片刻,見對方口中的話越來越不中聽,不禁趴在牆上向下望,手托著下巴:“喂,你有沒有文化?那是齷齪,不是齟齬。”


    前來叫陣的人一瞧今日竟然撞上了馬千乘,轉身便要跑,無奈腿再快也快不過馬千乘的動作,腳尖堪堪轉了個方向便覺胸口一涼,緩緩低下頭一瞧,一截刀尖赫然插在胸口,那刀是從背後刺入,貫穿整個身體,來不及唿救,他便沒了聲息。


    馬千乘漫不經心拍了拍手上的灰,吩咐道:“將其首級割下,掛在城門之上,日後若再有人來叫陣,一並如此處理。”


    守城軍士領命而去,沒出幾日,石砫城牆上便掛了十餘顆人頭,麵朝東方,欣賞每日的日出日落兼顧眺望前來瞻仰的眾同僚。流寇們似乎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此次並未因馬千乘的殺戮而退步,反倒每日例行公事一般派出個人前來挑釁。


    馬千乘對此也是樂此不疲,得閑便來城牆逗弄一下流匪,但他得閑的時候委實不多,這便讓一直在城門上的秦良玉黑了臉,畢竟日日被人罵著娘,心情很難愉快,是以見馬千乘再來時,她直接將人堵在了台階上。


    “夫人,想我了?”馬千乘見今日秦良玉親自過來迎接,笑意更甚,上前將人圈在懷中:“我也想你了。”


    秦良玉忍了忍,咽下那股怒氣,將馬千乘推開一些距離:“你莫要再逗弄他們了。”


    馬千乘臉頰上梨渦顯現:“打發日子麽。”


    秦良玉握了握拳:“你這是在打發我的日子。”頓了頓,又道:“我觀察了他們一段時間,他們似乎意不在此,我以為應當速戰速決。徐副將推算今夜有雨,我想不如趁此將他們一舉攻下,以防日常夢多。”


    談及正事,馬千乘仍是沒有個正形,笑眯眯靠在秦良玉的肩頭:“夫人說什麽便是什麽,為夫這便迴去準備。”


    萬曆二十六年,九月初三。


    天上烏雲蔽月,星子的光亮也黯淡不少,秦良玉在城牆上瞧著遠處那一片光亮,依稀能瞧見對方陣營有流匪在巡哨,十分有組織有紀律。


    今夜同以往並沒有什麽不同,隻是稍顯潮濕,土腥氣重了一些。


    眾軍士嚴陣以待,隻待片刻後雨水濃重便自後門出城分左右兩隊圍剿流匪。


    夜太過沉寂,徐時坐在秦良玉身邊,等雨中鮮少的有了閑話家常的念頭,他對身邊閉目養神的秦良玉道:“今次將這夥人清剿,我當真要迴鄉了,家中人得知我要迴去,日日盼著,聽聞家中有位老祖宗年底過壽,我再不走便趕不上了。”


    秦良玉睜眼,麵上帶了些笑意,瞧著一如既往的陰冷,她道:“屆時還望徐副將替我同肖容捎上些心意給老祖宗。”


    徐時難得喜形於色,往日總是沉著的麵容此時瞧著生動了許多,整個人都年輕了好幾歲,他連連點頭:“大人同將軍的心意自然是要帶的。”


    須臾,大雨瓢潑而下,如豆子般砸在地上,聲勢浩大,沒一會便起了煙霧。秦良玉見時候已到,揮臂道:“出發!”


    厚重的城門轟然而開,吱呀聲伴著大雨,在耳邊交織成一支肅穆的戰歌。兩隊人馬約有兩千餘人,因是突襲,是以隊伍中沒有任何光亮,宛若兩隻暗黑色遊龍行走在夜中,腳步聲整齊沉重,一下一下似踩在人的心頭。


    秦良玉同徐時分別帶隊從左右兩邊包抄,兩支隊伍如一雙羽翼逐漸向中間合攏,將那流匪包裹在正中。


    營地被包圍時,把守的流匪不敢置信般吞了好幾下口水,腳步下意識朝後退著,連唿喊同伴都想不起來了,一臉見了鬼般,還未等做出更多動作,便被秦良玉當胸一箭了結了性命。見同伴死了,其餘人這才如夢初醒般,咧開嘴便要叫人。


    雨水自臉頰緩緩淌下,秦良玉身形如刃,一閃便至幾人身旁,手起刀落間,幾人脖頸上便多出了幾條紅線,鮮血順著身子緩緩滴在地上,沒一會便被大雨衝刷幹淨。


    “放箭!”


    徐時聽到帳中隱隱傳出的響動,便知對方已察覺有異意欲反擊,當下下令放箭。


    今夜大雨,為防箭頭之火熄滅,眾軍士一早便在箭頭浸了油,諸位軍士或年輕或滄桑的麵孔在跳躍的火光下隻剩威嚴之色。一支支火箭穿空而過,落在敵方帳篷之上,火舌瞬間便將帳篷吞沒。


    此時流匪已武裝整齊從帳中魚貫而出抵死反抗。


    徐時自然不會給他們留下可乘之機,再一抬手,諸葛連弩齊發,流匪不少人應聲倒地。


    秦良玉身先士卒,在一片火光中揮刀而上,腳下泥濘並未羈絆住她的動作,修長的身影如鬼魅一般行走在夜色中,手中彎刀寒意迫人。


    兩方人馬交戰,喊殺聲震天,原本靜謐的夜被刀劍碰撞聲攪碎。馬千乘守在城中,自然是聽到了城外的動靜,隻是依舊漫不經心把玩著秦良玉前些日子送給他的一隻做工精致的銅鏡,時不時抬到臉前照一照。


    同在屋中,此時已是坐立難安的張石見狀也不敢進言,左等右等不見馬千乘有增派援兵之意,狠了狠心,這才跪在馬千乘身前道:“大人,外麵戰事激烈,不如由屬下率隊前去支援。”


    馬千乘微微將銅鏡拿開了些,掃了眼張石的後腦勺,笑眯眯道:“嗯?不急,玉玉大約還未打盡興。”


    張石咬牙。


    城外的硝煙已飄到城中,各家各戶將門窗緊閉,家中有孩子的都不敢讓其哭得太大聲,這仗打起來,說到底受苦的還是百姓,是以應趁事態更嚴重之前,速戰速占,加派人手乃是速戰速決的有利關鍵。


    馬千乘見張石不說話了,慢慢收起手中銅鏡:“走,你隨我到城牆上轉一轉。”


    空氣中滿是物體燃燒後的氣味,城外的火光映亮了半邊天幕。


    守城的官兵見馬千乘來了,紛紛行禮,腰間挎著的長刀與鎧甲碰撞,發出沉悶聲響。


    馬千乘抬了抬手:“免禮。”話落朝遠處望了望:“城外如何了?”


    守備道:“至今未收到請求支援的信號。”


    馬千乘有意無意瞧了張石一眼,吩咐守備道:“繼續觀察。”


    馬千乘也不急著離開,就這麽站在城牆上遠眺。


    身上的鎧甲有些沉,馬千乘動了動肩膀,又托著胸前的護心鏡將鎧甲稍稍的調整了一下。在邊陲地區或是偏遠地區的軍隊不比京中,隨時有戰事發生,是以除去歇息,幾乎是日日穿著這身鎧甲的。馬千乘與秦良玉的鎧甲又是純金打造,胸甲被製成虎豹怒吼之形,一如兩人在戰場時的形態,栩栩如生。一掌寬的護腹配有同款虎豹裝飾,雙肩上的虎頭披膊威武異常。這兩件鎧甲出自楊應龍之手,在他二人新婚時當作賀禮之一一並送上,馬千乘現如今尤記當日馬府下人抬著這兩件鎧甲時,因吃力而憋得滿臉通紅之景。


    眼前如瀑布般的大雨逐漸轉小,漸漸如同銀線一般,遠處的火光亦有黯淡之象,想來這場突襲也快接近尾聲。


    馬千乘輕輕笑了一聲,問身邊的張石:“你說叛徒會有什麽下場?”


    張石聞言身體一僵,猛然抬頭去瞧馬千乘的臉色,見其麵色如常,一臉和善,與往日沒什麽不同,清俊的臉上仍是掛著淺淡笑意,暗道自己多心,忙又低下頭去,迴:“按秦將軍的性子來瞧,必然是活捉頭目,其餘能招安的便招安,不能招安的便就地誅殺。”


    馬千乘輕輕撫著手掌,漫不經心道:“到底是在你手下磨練過些時日,你當真是了解她。”


    張石心中的不安如平靜湖麵被碎石激起的漣漪,一圈圈擴大,正要說話,便聽馬千乘道:“開城門。”


    順著馬千乘視線望過去,隻見秦良玉已帶小隊人馬先行迴城,待離得近了,便能瞧見秦良玉胯下那匹頭大額寬,胸廓深長的負甲桃花馬上還馱著一個人。


    秦良玉萬年不變的冰塊臉上破天荒帶著焦急,對著城門上的馬千乘喊:“快去找大夫。”


    還不等馬千乘吩咐,張石便急匆匆領命而去。


    瞧清馬上的人是徐時後,馬千乘直接從城牆上躍下,正正落在秦良玉的馬邊。


    馬上的徐時此時已是唿吸微弱,整條右臂都被人砍了下來,血流不止,麵上一片慘白。


    “怎麽迴事?”


    秦良玉道:“為了救我。”


    在方才的廝殺中,因秦良玉下令活捉流寇頭目,是以眾人對那流氓頭子都手下留了情,秦良玉在屬下的掩護之下,一刀將其挑下了馬背,轉頭時正見敵方有一人背上負物,趁亂欲策馬而逃,再遠些便脫離了控製範圍內,當下奪過身邊人手中的弓箭,斂眸瞄準。


    流氓頭子便是趁這時自地上一躍而起,對秦良玉揮刀而向,徐時見狀,想也不想飛身撲過來,被那流氓頭子一刀砍掉了右臂。


    斷臂落地瞬間,秦良玉手中長箭破空而出,隨即那疑似傳信兵的流寇一頭栽倒在地。收手時瞧見徐時倒在地上不醒人事,秦良玉氣極,一腳踹在流氓頭子的胸口,當場將其踹出幾丈遠,那流氓頭子的身子如同斷線的紙鳶,落地便沒了聲息,鮮血流了一身。


    此時戰鬥已差不多結束,秦良玉也無心再戰,率百餘人殺出條血路,將徐時一路帶了迴來。


    “徐大人……已經去了……”軍醫白著臉跪在馬千乘腳下:“大人的傷,傷及動脈,失血過多……”


    馬千乘笑時,瞳孔微微閃動:“這時候便不要說笑了,快些將他醫好。”


    軍醫狠狠在地上叩了頭,不敢答話,生怕激怒了馬千乘,自己性命不保。


    “聽不到我的話?”


    馬千乘終於笑不出來了,掃了眼屋中候著的大夫,這些大夫中有被剛剛從被窩中拎出來的民間大夫,也有徹夜守在軍營的軍醫。眾人聽罷馬千乘的話,烏泱泱跪了一地:“請大人責罰。”


    馬千乘呆愣在原地,麵上血色褪的幹幹淨淨,他不敢迴頭瞧床上的徐時,久久不願接受徐時身故的事實。


    “都下去吧。”一直伏在床邊默不作聲的秦良玉這才開口說話,聲音嘶啞。


    眾大夫如蒙大赦,拎著藥箱小跑著出了這壓抑到喘不上氣的房間。


    床上的徐時此時已沒了唿吸,右臂的血跡也已凝固幹涸,整個人瞧起來十分安靜,隻是麵上依舊威嚴,那是從軍者的本色,在麵對敵人時的瞬間與最後一刻,身為軍人,這表情已深深刻在了骨子裏。


    “先將徐叔好生安置了吧,過些日子我帶他迴家。”秦良玉將臉埋在掌心,聲音有些哽咽:“那是他的心願。”


    馬千乘閉眼,忍住眼中的濕意,走過去將秦良玉攬在懷中,低聲道:“好。”


    徐時此生都未成家,是以膝下並無兒女,秦良玉同馬千乘商議後,決定將徐時的屍首火化,而後由秦良玉送迴扶風,讓其落葉歸根。因朝中明令禁止不許火葬,是以安置徐時時,秦良玉與馬千乘是避過眾人耳目的。


    火化後,將徐時骨灰裝入瓷壇中,秦良玉便帶著徐時一同啟程歸家了。她一路跋山涉水,並未乘車乘船,隻因徐時先前說過,他想徒步迴去,瞧瞧這他守了數十年的大明景色。


    秦良玉與徐時走後,馬千乘便親自審問起此次被生擒的流寇。被生擒的這夥流寇是除去先前被馬千乘鞭屍後投入亂葬崗喂了野狗的頭目以及招降的流寇外,剩餘的一夥頑死抵抗,卻活不下去也死不了的流寇。


    馬千乘笑眯眯坐在椅中,身形半隱在陰影裏,麵上輪廓更顯深邃,他問:“你們究竟是何人?”


    流寇已被吊了兩三日,滴水未進,身上俱都是被鞭刑過後的傷口。


    馬千乘前幾日忙於徐時之事,沒有多餘工夫來同他們周旋,現下徐時已走,他便有大把時光來與眾人談天。見對方不說話,馬千乘笑意更甚,他輕輕撫了撫掌心:“諸位大約是渴了。”聲音微微揚了些:“拎桶鹽水來。”


    這十餘個流寇都已神情恍惚,先前馬千乘的話一個字都未聽到耳中去,後被那鹽水當頭澆下後,瞬間疼的清醒了不少,一時間牢房中嚎叫聲起,將其餘羈押在此的犯人駭的頭皮發麻,皆朝角落裏縮了縮,口中下意識喊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馬千乘扯過流寇已不能蔽體的衣裳擦了擦手,輕聲問道:“還不說?”


    流寇此時早已沒有先前奸淫良家婦女與濫殺百姓冒充倭寇而邀功的狠戾之氣,疼的渾身抖作一團,根本沒有迴話的力氣。


    馬千乘輕輕拍了拍他的臉:“真是個忠心的好孩子。”話落迴頭吩咐獄卒:“剝了他的皮,我瞧瞧他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眾人皆知馬千乘是笑麵虎,還有人傳其喜怒無常,上一瞬笑著,下一瞬便讓你痛不欲生或身首異處的事例比比皆是,尤其是跟在他身邊的這些人,更是開過不少眼界。此時聽馬千乘下令剝皮,片刻不敢耽誤。


    “讓其他的好孩子好好瞧一瞧,忠心是要付出代價的。”馬千乘輕飄飄轉迴椅中,安然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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