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時泰自然是瞧見了秦良玉微微停留的視線,抬了抬手臂,目光觸及到那絹子時,孫時泰神色忽而微變,眉眼間俱都變得悲涼,他不自覺撫上那方羅帕,頗有痛心疾首之感:“這是我女兒生前常用的帕子。”話至此,眼底微微泛紅:“我這個當爹的沒用,連我女兒都護不了。”


    他聲音哽咽,縱然平日跟在楊應龍身邊翻手雲覆手雨,此時也不過是一位痛失愛女的父親。


    秦良玉同馬千乘都未應聲,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瞧著孫時泰,或許也覺得自己有些失態,須臾,孫時泰便恢複如常,隻是眼底尚帶著一抹沉痛,他小心鬆開帕子,道:“先不說其它,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趕在事態嚴重前將楊大人從牢中救出來。”


    眼下知情人全被看押起來,張氏的院子也不許旁人接近,確定永安莊這邊消息被封鎖後,孫時泰前往播州,準備同官員們進一步溝通溝通。


    秦良玉自然不願讓那楊應龍出獄,但楊應龍是否殺人還未知,她顧忌馬千乘為救楊應龍,當真找出什麽對其有利的證據,當下決定先迴重慶衛,而後再暗中將這消息散播開來便是。


    原以為說服馬千乘迴重慶衛需要費些口舌,卻不料她開口之後,發現馬千乘也正有此意,兩人一拍即合,當下決定先迴重慶衛。


    今日街上格外熱鬧,尤其是久不開張的茶樓,此時竟是門庭若市。秦良玉臨走前,想著出來買些特產帶給府上眾人,此時站在人群中,耳邊沸沸揚揚傳的皆是楊應龍殺妻一事。


    “你說土皇帝將自己老婆殺了,此番會不會被砍頭?”一人渾身都散發著欠抽的幸災樂禍之氣,眉飛色舞的同身邊人道:“他死有餘辜,這些年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可沒少讓他禍害。”說罷還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險些吐在秦良玉鞋麵上。


    秦良玉雙眉微挑,隨手拉過那人問:“這是怎麽一迴事?”


    那人原本以為秦良玉是見自己險些將口水吐在她鞋上,特意找茬的,麵上早已堆出一副死杠到底的德行,此下聽她問的是另一樁事,立馬放鬆了警惕:“嗨!這事你都不知道?土皇帝楊應龍前些日子將他結發妻子殺了。”又就楊應龍那些膾炙人口的破事點評了一番:“要我說他就是個畜生,這些年又是貪財又是貪色的,大家是敢怒不敢言,人家可是大官,誰敢得罪?他眼下出了這檔子事,那就是老天爺瞧不下去了!要收拾他了!”


    人群中有一人似是聽不下去,忿忿瞧了那人兩眼:“這些年楊大人做的也不全是壞事,你瞧瞧原先三永鎮那路麵,坑坑窪窪的,每逢降雨更是過不了行人,那路之前都沒人修,最後還不是楊大人出資鋪的路?”


    先前那人擦了擦鼻子:“那是因為你家婆娘同閨女沒被他禍害過才會如此袒護他!他做的那些所謂好事,那都是無利不起早!你以為他宅子那麽大是怎麽來的?那都是搜刮民脂得來的!就你這傻小子還替他說話。”而後一揮袖子:“去去去,我不同你費口舌,他楊應龍做的那些齷齪事同你口中的好事相比,根本是功不抵過。”


    人便是如此,即便你做了一萬樁好事,一樁壞事便足矣置你身敗名裂,更何況是楊應龍這類本就名聲不怎麽樣的人。


    張氏同張老夫人被殺一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永安莊傳了開來,有心者已將此事編排成個話本子,在街頭巷尾有鼻子有眼的講了起來,活似他本人親臨現場般。


    短短一日,這事便鬧得沸沸揚揚。


    秦良玉坐在車中,雖已知消息是何人所傳,但還是試探的問馬千乘:“你覺得這消息是誰透露出去的?”


    馬千乘麵容平靜:“宣慰司的衙役、那日給你我下藥之人、你、我、孫叔父,誰都有可能透露。”


    馬千乘的想法倒是十分全麵,隻是眼下的重點已不是消息乃何人所散播了。


    楊應龍殺妻一事,三天不到便直奔四川總督李化龍的耳中,按理說大家同是一地官員,又俱都是正二品大員,更是有緣到連名諱中都帶著相同的字,從種種層麵來看,這兩人都應相親相愛才是,可這份天賜的情誼偏生被人為因素給破壞了,播州雖為四川所轄,但楊應龍早已不將李化龍放在眼中,年年交稅不及時也便罷了,那交上來的稅賦還不夠李化龍宴請同僚的,因此李化龍與楊應龍積怨已深,眼下好容易逮到楊應龍的把柄,自然要大做文章。


    消息鋪天蓋地傳到李化龍耳中時,楊應龍正在牢中養精蓄銳。


    望著他腳邊跪著的正在捶腿的婢女,知州諂媚道:“大人,此事現下已有定論,兇犯乃當日同夫人說話的那個賣貨郎,他因同夫人討價還價不成,頓起歹念,買通府上下人,趁那殺千刀的下人外出買菜迴來的當口便跟著混了進去,眼下真兇已緝拿歸案,這案子今日便能結了,夫人遇害一事可是同您毫無半點幹係,這幾日委屈您了,您日後…”原本是想說“大人您日後得空常來”,被同在一旁的劉仁和推了推手肘,方才將這即將脫口而出的話給咽迴去。


    劉仁和隨即道:“大人,這幾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您海涵。”


    楊應龍這才懶懶抬了抬眼:“那人竟敢栽贓於我,你們還是要嚴加懲罰啊。”


    兩人點頭如小雞啄米:“這是自然,這是自然,那人已被拿到獄中,明日便行刑,以慰夫人在天之靈。”


    楊應龍踹開腳邊婢女,坐起身斂著眸子道:“如此甚好,不然我那夫人走的不明不白,我不能讓她死不瞑目啊。”


    乍一瞧,楊應龍麵上倒也顯出幾分悲涼,隻是孰真孰假,隻有他自己明了。


    因楊應龍身份較為尊貴,是以眼下住著的地方也是獄中的雅間,所謂雅間,其實是關押重刑犯之地,地處位置雖有些偏僻,但好在環境幽雅,四周無鄰居,少了許多嘈雜,不僅如此,仰首望去,屋頂還有瀑布,那水滴不時砸在鋪著茅草的石榻上,仿若水簾洞一般,景觀倒是別致,可剛來那會楊應龍總會被這水給澆醒,隻好不時將知州同劉仁和兩人叫到跟前臭罵一頓泄憤。


    兩人不得不哭喪著臉解釋:“獄中隻有這處屋子是獨門獨戶,如此大人要交代下來樁什麽事,也方便不是。”


    托了環境幽雅的福,幾人不說話時,這黑漆漆的牢獄便顯得尤為肅靜,劉仁和正要開口活躍一下氣氛,忽聽拍手聲響起,幾人俱都是一驚,循聲迴頭望,見陰影中逐漸現出一滿麵笑容之人。


    那人著了件玉色交領長衫,料子乃上好的綢緞,衫子寬袖皂緣,穿在身上灑脫異常,他年紀同楊應龍差不多,劍眉倒立,雙目含威,麵相生的端端正正。


    劉仁和同知州登時傻了眼,雖不知來者何人,但能輕鬆入得這牢獄並且無人前來通報他們,想必此人也不是什麽小人物,正要開口詢問,便見楊應龍從石榻上站起身,甚至連鞋都來不及穿上。


    “本督來的巧,方才正聽了出好戲。”


    楊應龍殺妻一事已有定論這一說原本便是無稽之談,不過是幾人蛇鼠一窩,商量著抓個替死鬼了事。做了虧心事,自然怕鬼敲門,此時見這事被眼前人提起,劉仁和同知州身上登時大汗淋漓,不禁迴頭去瞧楊應龍,見他麵色也好不到哪去,頓覺天塌地陷。


    “李總督此話何意?”楊應龍冷著臉開口問。


    在場其餘人一聽楊應龍叫出口的稱唿,登時跪倒在地,忙不迭的磕頭,口中不斷念叨著:“有失遠迎,大人恕罪。”


    從楊應龍的麵色便不難猜出李總督便是楊應龍的死對頭李化龍。


    李化龍不屑的哼了一聲,繼而笑道:“本督此番來此,爾等自是知道所謂何事,殺人之事非同小事,不得馬虎斷案。”說罷掃了知州一眼:“還不滾去將所謂真兇的認罪書同案宗一並拿來!”


    楊應龍這才覺事態不妙,但見李化龍此下乃是隻身前來,覺得自己大約還有幾分希望,以眼神製止住哆哆嗦嗦偷望著他的知州,而後道:“此事確有蹊蹺,不如我親自同李大人說說。”


    李化龍聞言站在原地未動,直到知州同同知拖著花容失色的婢女從牢中離開,才舉步朝楊應龍走去。


    “李大人,我們明人不說暗話,張氏的確不是我所殺,若要證明我的清白,也隻是時間問題。”


    李化龍沉聲笑了笑:“楊大人所言極是,隻是,那是本督未插手此事前。”


    楊應龍被他噎的半死,指著他:“你!”


    李化龍將他的手輕輕拂開,笑言:“楊大人為官十數載,怎麽還如此沉不住氣?”


    仇敵見麵本就分外眼紅,更何況眼前情景無端便令楊應龍覺得自己矮了李化龍一截,再開口時,楊應龍的語氣柔和了些許:“李大人乃深明大義之人,方才若有得罪之處,李大人萬萬莫要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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