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江允接到老宅的電話,說老爺子要見她。


    江允迴了老宅,走進書房的時候,老爺子臨窗坐著,在擺一盤棋。


    江允走到他對麵坐下,倆人都沒說話,直接對弈起來。


    以前江允總是藏拙,十有九輸,贏一盤還是老爺子讓她,這會兒拿出真正的實力來,老爺子根本下不過她。


    兩盞茶的功夫,黑子占據了大半臂江山,把白子堵的無路可去。


    老爺子摩挲著白玉棋子,怔怔盯著棋盤良久,心裏涼意越來越盛。


    大勢已去,掙紮無用,他將棋子丟迴罐子裏,抬眼看江允。


    “寂舟說,是他逼你的?”他依舊懷著僥幸心,滿眼期望地看著她,或者說懇求更貼切。


    江允垂著眼皮子,抿緊嘴角默了十來秒,輕聲吐出兩個字,“沒有。”


    老爺子的手抖了抖,好一會兒沒說話。


    房間裏一片沉寂,窗外日光大盛,老爺子逆光坐著,臉上表情晦暗不明。


    “我記得那年,阿鈺誤吃花生醬過敏,差點沒命,”老爺子再次開口,聲音輕的像飄在天上,“你月姨說是你故意把花生醬偷偷摸在麵包片裏,我不相信,最後寂舟說是他做的,阿允,你跟我說句實話,真的是他嗎?”


    江允終於抬頭,直直望迴去,“您心裏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老爺子雙眼一下就紅了。


    江允扯扯嘴角,“您別再試探我了,有什麽話直接問就好了,我也懶得再跟您演戲了。”


    “為什麽?”老爺子眼底露出痛苦的神情。


    江允突然就笑了,“您說為什麽?您自己不知道嗎?那時候我也問過您的,為什麽我爸爸媽媽就這麽死了?”


    她收了笑,眼神陡然變得冷厲十足。


    她盯著老爺子,一字一句問道,“這麽多年,您就沒做過噩夢嗎?”


    話落,房間裏一片死寂。


    不知道過了多久,老爺子突然揮手掃落矮桌上的棋盤,棋子劈裏啪啦摔在地上四散。


    “你爸爸媽媽的死都是意外!警察的調查結果都在那裏,你為什麽就是不相信?”


    江允冷笑,“因為我沒有您那麽會自欺欺人!我爸爸媽媽的死到底是意外還是有人故意加害,一個調查結果什麽都說明不了,爺爺,當年您為什麽催促警察盡快結案?您在心虛什麽?您在護著誰?這麽多年,您對我的這些好,究竟摻雜了多少愧疚和補償?”


    老爺子被她質問的啞口無言,當把一切攤開講,那些曾經被刻意忽略模糊的問題再都無所遁形。


    江允站起身,對著老爺子直愣愣跪了下去,“噗通”一聲,膝蓋在地板上磕出悶響。


    老爺子看著她,心頭狠狠一跳。


    江允抑仰起頭來看著他,臉上是豁出一切的執拗,“您的養育之恩,我記著,可我爸媽的仇,我也忘不掉,我別無所求,隻要一個公道,您不願意給我,那我就隻能自己去爭。”


    “不擇手段地去爭?”


    “不擇手段地去爭!”


    她說完額頭伏地,衝老爺子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


    老爺子渾身劇烈地顫抖,唿吸急促,他死死按住心口,緊盯著江允,眼底慢慢充血變得猩紅。


    “阿允,你要知道,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賀家給的,離開賀家,你什麽也不是。”


    江允從地上起來,挺直脊背,半垂著眼皮,“如果您能把我爸爸媽媽換迴來,我願意把這所有的一切全部還給賀家。”


    “您能給我換迴來嗎?”她望著老爺子,輕輕地問,嘴角還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長久的靜默,房間裏又陷入死寂,隻能聽得到老爺子一聲重過一聲的喘息。


    老爺子怔怔看著眼前倔強的年輕姑娘,一瞬間看見許多年前的舊人。


    江允像極了她奶奶。


    江奶奶沒多少文化,卻將卓文君的一句詩記得清清楚楚,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這首《白頭吟》還是賀老爺子跟她講的,七十年代,賀老爺子下鄉插隊,對漂亮純真又聰慧的山村姑娘一見傾心。


    城裏來的白白淨淨的帥小夥子同樣吸引到了山村姑娘的目光。


    兩人很快走到一起,夜晚偷偷跑出去,爬上晾穀場堆起的大秸稈垛子,並排躺下看天上的星星。


    他給她念《鳳求凰》,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他給她講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


    她很佩服卓文君,說自己要學她一樣瀟灑堅強,他叫她放心,說自己永遠不會是司馬相如。


    然而後來他還是為了前途丟下了她,甚至沒留下隻言片語。


    她千裏迢迢幾經輾轉來到城市找他,卻看見他佩戴著標著新郎的胸花,牽著一身紅色喜服的新娘,走進婚姻殿堂。


    那天,他在熱鬧的人群裏對上她盛滿淚的破碎眼神,一下就慌了,羞愧與惶恐交織成一股麻繩將他的脖頸緊緊絞住。


    他害怕她會在婚禮上大鬧起來,然而從頭到尾,她一直安安靜靜沒有任何動作。


    等到婚禮結束,她才來找他,那時她已經擦幹淨了眼淚,眼神的痛苦和絕望全都顯示不了,隻剩下冷淡和決絕。


    她說,“我今天來沒有別的意思,隻是你一直沒跟我說清楚,我不知道我們到底算什麽關係,你該早點兒跟我說清楚的,我不是那種哭哭啼啼抓著你不放的女人。”


    話說完了,她轉身就走,他想去追她,新娘子從屋裏出來,挽住他的胳膊,嗔笑著說,“我說你躲哪裏去了,快點兒,我爸找你呢......”


    那之後,他時不時做夢,夢裏她望著他,眼睛裏的絕望破碎和冷漠決絕交替閃現。


    他終於忍不住偷偷去打聽她的消息,得到的結果卻是晴天霹靂,原來她已經懷孕了。


    一個被男人搞大肚子又拋棄的女人,在那個年代的鄉下,是沒有活路的,鄉親們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她淹死。


    聽說她那個古板守舊的爹因為她丟了家裏的臉差點拿刀砍了她,她母親天天在家裏抹眼淚,罵她不要臉,罵她是糟心爛肚的畜生,家裏兄弟姐妹們也都怕被人指點不敢出門。


    沒多久,在一個黑漆漆的夜裏,她一個人偷偷離開了家,從此杳無音信。


    也從此,她成了老爺子心裏的病,每每想起,遺憾、思念、悲痛就要將他折磨一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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