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想不想。


    我已經醒了。


    連芝在心裏默默地迴答,手上拿著手機卻沒有動作。外麵的雨無窮無盡地下,像是要把所有的黑夜都淋濕。


    許久,她動了動手指,打下了一句話:【魏二少,你看到的夜是什麽樣的?】


    這頭魏梧已經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間,走在一條通往山頂的小道上,手機震了一下,他點亮屏幕,看到了連芝給他的迴複。


    這是他第一次在失眠的夜裏給她發信息,她迴複了。


    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給填滿了,很漲很漲,漲到都開始泛痛,他卻還覺得不滿足,想得到更多。


    他一邊往上走,一邊感受著山裏的夜,一邊打著字:【月光皎潔明亮,明亮到我能看清腳下的路,風有些大,吹著樹葉沙沙作響,偶爾飄過幾隻螢火蟲,空氣中全是草木的氣息。】


    連芝迴複:【真美】


    嗯,是挺美的,但是我能描述出來,卻感受不到,魏梧心說。


    他繼續打字:【剛剛有同我一樣不愛睡覺的小動物從眼前躥過,倏地又爬到了樹上去,它們這般不愛睡覺,難怪長不大】


    山路越來越陡,枝丫橫生,他從高幫靴子上抽出一把小刀,把擋路的枝條都砍了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上山上到了哪裏。月亮突然被烏雲籠罩住,空氣濕悶起來,魏梧看著手機上幾近全無的信號條,打下了最後一行字:【連芝,我手機要沒有信號了】


    連芝,如果我不在了,你會怎麽樣?


    我可不可以奢求更多一點?


    連芝不知道自己會怎麽樣,她看到魏梧最後一條信息的時候,直接撥了電話過去,然後提示無法接通,再撥,還是同樣的提示。


    她猛地從床上下來,撥通了魏鬆的電話。


    隔天。


    一輛直升飛機於中午降落在某片還待開發的山區裏,螺旋槳還未完全停止轉動,就從機艙裏走出一個30來歲的沉穩男子和一個高挑冷淡的女子,兩人都打著傘。


    幹瘦疲憊的中年男人穿著透明的雨衣立即迎了上去,臉上露出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魏大少,天剛亮的時候,就已經組織村民上山去找人了,還有我們的工作人員也都上了山。”


    魏鬆看了看傘外連綿的雨勢,可見度不到10米,皺眉問道:“什麽時候開始下的雨?”


    “從淩晨4-5點左右就開始,至今都沒停過。”李導心裏直想罵人,他昨天還覺得魏二少好伺候,去他媽的好伺候,誰大半夜不睡覺往山上跑的?一跑還不迴來了?這他媽的就是有病。還偏偏挑了個下雨天,找人難度成倍加大。


    以後這種大少爺,就是擼了他的工作,他也堅決不招待了。


    魏鬆點了點頭:“提醒去搜尋的人注意安全,最好多結幾個伴。”


    李導仍在苦笑:“目前是3人一組,每組裏至少有一個熟悉山路的村民領著。”這雨勢,他也不敢讓人單獨行動啊?別一會人找不迴來,又丟了人。


    連芝左右看了一下地形,有些地方山石嶙峋,有些地方又覆蓋著厚厚的泥土,泥土層看起來粘合得還不是緊實那種,不由得擰了擰眉心,這地形容易爆發泥石流。


    才剛在外麵站了一會,褲腳就被雨水打濕了,魏鬆直接道:“先迴屋再說。”


    不大一會,有上山搜尋的人陸陸續續迴來休整,無一不是麵帶愁容。


    李導走上前同他們交流幾句,很快又走迴了魏鬆跟前,為難道:“魏大少,村民說最多搜尋到晚上5點就不繼續了,還說要是雨一直下的話,有可能會引發泥石流。”


    魏鬆表情緊緊繃著,沉默了一下,道:“我知道了,聽他們的。”


    等到休整好的人再次上山的時候,已經換上雨衣鬥笠的連芝走到其中一個2人小分隊邊上:“我和你們一起上山。”這本是個3人分隊,有一人剛好有事不能繼續了。


    小隊裏的中年村民懷疑地看著她:“姑娘,我們要走山路,加上下雨路滑,辛苦著呢,你一個城裏姑娘吃不了這個苦。”就是他們山裏的姑娘,也沒幾個加入這搜尋隊的。


    連芝微抬嘴角笑了笑,口吻淡淡卻莫名令人信服:“我可以。”


    “真行?”中年村民還有些遲疑,補充道:“我們到時候不會特意等你的。”


    連芝肯定道:“我會保持和你們同步調的。”


    中年村民再次掃了她兩眼,不再說話,想去就去吧,反正出事了他不管。


    魏鬆留意到這一幕,走了過來,目光淡淡的不讚同:“連小姐,魏梧不值得你做到這個程度。”事實上,她能陪同過來,他已經感激不盡。


    連芝笑了一下:“魏總,值不值得由我說了算。”


    魏鬆歎了口氣,知道她是個主意正的人,不能輕易說服,隻無奈道:“注意安全。”他對連芝的體力倒沒有懷疑,能騎機車救人的人,體力差不到哪裏去。


    山上的可見度比山腳下還要低,大概隻有5米左右。地麵陡峭又泥濘,連芝幾人都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上走,走得非常艱難。


    期間中年男人見連芝真的跟了上來,甚至步伐看起來比他還要輕鬆,暗暗露出些驚歎的表情。


    幾個人遇到凹陷的地方就過去搜尋一下,遇到茂林的叢林也撥開去看一下。


    時間一點點過去,他們把負責搜尋的區域走了一遍,還是一無所獲。


    “我們迴去吧。”中年村民看著天色越來越黑,說道。


    連芝抿了抿唇,環顧了一下四周,突然問道:“這山上有沒有比較奇特的地方,比如什麽岩洞啊,往外突的土石台,或者懸崖上橫向生長的樹等等?”旮遝的角落最容易被人遺漏,也最容易藏人。


    中年村民搖搖頭:“不清楚勒。”他們是生在大山裏,但也不是對山上每個地方都熟悉的,山太大了,危險性也高,隻會固定在幾個地方出入。


    小隊裏另一位搜索成員是比較年輕的村民,他猶豫道:“離這裏大概500米處倒是有一小塊突出去的石台,但那邊好像是猴子的住所,不太可能有人。”他見過一兩次猴子往下麵攀爬過。


    連芝果斷道:“我們去那裏看看,如果還是沒有人,就直接下山。”


    500米,離得也不是很遠,其他兩人想了想就同意了。


    雨勢終於小了下來,趕路的阻礙小了不少,3個人速度不慢,很快就走到了石台處。


    石台上麵有幾棵樹,年輕村民抓著樹幹,往外探頭看了看,搖頭道:“沒有人。”


    這次連芝不再遲疑,說道:“我們迴去。”


    中年村民見她果決不拖遝,行事有章程,忍不住誇道:“姑娘,你真讓我刮目相看。”他也和不少來這裏拍戲或者遊玩的城裏姑娘接觸過,沒一個這樣利索的。


    連芝笑了笑沒應話。


    中年村民也不在意她的冷淡,看她找人盡心盡力,隨口問道:“那走失的人是你朋友嗎?”


    連芝輕輕應了一聲:“嗯。”


    “哎,他怎麽會大晚上上山的?我們村民都不敢晚上上山的……”中年村民忍不住嘀咕起來。


    幾個人往前走了幾十米,樹上突然砸過來一個青色的小野果,直直砸在還在喋喋不休的中年村民頭上,砸得他“嗷”的一聲,臉色青了起來,叱罵了一句,“艸,該死的野猴子。”


    連芝順著野果砸來的方向抬頭看去,就見一個約3歲兒童大小的濕毛猴子正朝他們一行人齜牙咧嘴,它胸前好似攬抱著不少東西,咚地一聲,另一個野果又砸了下來。


    “趕緊走。”中年村民催促道,喜歡砸人的野猴子殺傷力不小,別一會大家都被砸傷了。


    下山的路比上山要輕鬆許多,大半個小時後,他們就迴到了拍攝的營地。


    已經是下午5點鍾,所有上山找人的人都迴來了。魏鬆和李導以及其他人聚集在房間裏開會,連芝沒有參與,她迴了分配給她的小房間裏休息。


    雨始終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晚上8點左右,雨勢再次大起來,院落裏不知誰放了一個倒扣的塑料盆,雨水砸在上麵,咚咚咚作響,像是猴子用野果子砸人的聲音。


    連芝站在房簷下,定定地聽了一會,突然間轉身迴房,重新穿戴上雨衣鬥笠,避開眾人,再次走進了山裏。


    快走到之前來過一次的石台時,一個黑色的小磚塊從她頭頂拋擲過來,正好被她餘光瞄到,輕輕側了一下腦袋,伸手接住了小磚塊。


    是一部手機,黑色的手機,魏梧的手機。


    樹上猴子不顧雨淋,齜著牙吱吱地威脅著,一個又一個的野果子砸了過來。


    她沒有多加理會,迅速走到突出的石台邊,打開手電觀察了一下高度後,縱身跳了下去。跳下去才發現石台的麵積比想象中要寬敞,還往裏鍥入了許多,從上往下張望,根本看不到裏頭鍥入的部分。


    而看不到地方,一個懨懨的全身濕透又渾身是血的男人正躺在上麵。


    就著手電筒的光,連芝看清了男人的麵容,男人也看清了連芝的麵容,他用很微弱的聲音道:“連芝,你來了。”


    口吻卻很明顯聽出輕鬆愉悅來。


    連芝慢吞吞地幾步走過去,然後在男人跟前蹲下,聲音很冷:“你就這麽想死嗎?”


    男人就著躺著的姿勢,抬起一隻手,撫上連芝的臉:“那一瞬間很想死。”沒有具體解釋是什麽瞬間,“後來,又舍不得了,想著你會不會來找我。”


    “手機是你故意丟給猴子的?”連芝任他的手撫在她的臉上,撕開他的衣服,查看他身上的傷,都是些擦傷劃傷割傷,傷口上有石礫,有尖銳的木塊,也有泥頭。


    “不是故意丟的,這裏是它的窩,我搶了它的窩,它就搶了我的手機,順便欺負了我一頓。”魏梧不撫臉了,改抓著連芝的手挪到自己臉上,“你看,它撓了我一臉傷。”


    他臉上有幾道左右對稱的爪痕,不太深,至少皮肉沒有往外翻,隻是紅腫著滲著血,看起來像是貓須,莫名地有些滑稽。


    連芝看了兩眼,甩開他的手,轉頭就去解他的褲子。


    “連芝,你好奔放。”魏梧嗓音裏透出笑意:“荒山野嶺的,你是想跟我打野..戰嗎?”


    “如果魏二少還能野得起來的話,未嚐不可。”連芝哂笑著,手下動作不停,很快就解開他的褲子褪了下來,大腿往下全是傷,膝蓋甚至血肉模糊,隱約能看到骨頭,她先前還冷淡的眉眼間驟然浮現怒色:“你是從哪裏跳下來的?”


    魏梧隻能看到她的側臉,但不妨礙他聽出她的怒氣,彎起眼角笑了,“從山頂哦,失重的感覺還挺好玩的。”頓了一下,他道:“連芝,你是不是心疼我了?”


    等一會,沒等到連芝說話,他自顧自道:“其實也沒有很痛的,我以前高空跳傘時受過比這重的傷,大概躺兩個月醫院那種程度的。”


    連芝目光在他傷口上停留了好幾秒,突然扭頭迴看他:“如果我不來呢?”


    如果我不坐直升飛機過來,也不同村民進山找人,你會怎麽樣?


    如果我沒有突然迴想起猴子抱著的黑色東西,可能是手機,不會第二次返迴這裏的話,你會怎麽樣?


    “不來啊?”魏梧嘴角一點點抿平,沉吟了片刻,又重新笑了起來:“你已經來了啊,你來了,我就想象不出你不來時的情景了。”接著又有些好奇道:“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是不是因為我們心有靈犀?”


    連芝這次沒有迴答,扭過頭,重新把他的褲子給他穿迴去,動作粗魯。


    魏梧被她弄痛,也不吭聲,沉默了好一會,才突然又道:“我先前產生幻覺了,好似聽到了你的聲音,我當時好想喊你,可好像被誰捂住了口鼻一樣,一點音都發不出來,隻能眼睜睜看你遠去。”


    然後我被留了下來。


    好害怕,害怕到全身血液都凝滯住了,迴想起來依然心有餘悸。


    我可以死去,可以在無人的地方死去,也可以被其他人厭棄,但唯獨不想被你拋下。


    連芝動作一頓,沒說自己是第二次返迴來,掌下的肌膚溫度很低,她垂著眸道:“你應該是失溫昏厥過去了。”


    給他穿上褲子後,連芝又脫下身上的雨衣給他披上,這才拿出她專門準備的衛星手機,撥出了一個電話:“魏總,人找到了,在……傷勢有些重……對,要擔架……好,我在這裏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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