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前點將,一國主帥是必上的,即便一言不發,也該往台上站一站,能提升不少士氣。


    烏宇恬風看著騎在馬上的北寧王,心中一閃而過的是他在欽敦江畔、持弓擊殺乾達的英姿,他雖不知淩冽為何不上點將台,但哥哥決定好的事兒,他就覺得是正確的。


    於是小蠻王淺淺一笑,也跟著翻身上馬。


    兩人在軍中策馬並肩、相視而笑的樣子,正巧被點將台上的定國公尹元幾個看見,老人眯了眯眼睛,正在陳詞的聲音都頓了頓,最後他輕咳一聲,在心底暗歎一氣——


    罷了,人各有誌。


    就在他們準備出發時,又有一隊人馬,從海上趕來,他們形容憔悴、戎裝也極亂,不等尹元皺眉,為首一人就撲通跪倒在淩冽馬前,他臉上帶著血汙,雙手上還捧著一個紅漆裹的箱子。


    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後,他朗聲叫道:“罪臣宮中禁軍指揮使王亮,特來投誠、奉上惡首!”


    淩冽勒馬,抬手讓眾人停步。


    指揮使王亮打開了懷中箱子,裏麵赫然是一顆小小的人頭。


    看清那人頭的五官麵貌時,淩冽倒抽了一口涼氣,那盒中,裝得分明是小皇帝淩玜的腦袋。


    王亮麵色蒼白,雙目中都拉滿了血絲,他伏地將小皇帝的腦袋舉高,朗聲道:“此人自私,不顧京城百姓安危棄城而逃,實不配做天下君王!小人等從前襄助惡人,如今隻願能投誠貴軍為馬前卒、萬死不辭!”


    他身後的禁軍也連連頓首伏地,希望能加入北上軍中。


    淩冽沉默良久,最終還是讓王亮起身,收下了這群人。


    小皇帝淩玜那顆腦袋上,似乎還保留著他臨死前最後的表情——驚訝、不甘還有恐懼,想他小小年紀登基,平衡後宮和前朝多少勢力,自以為將宮中禁軍牢牢抓在手裏,卻還是被這群人背叛,落得個身首異處的慘淡收場。


    後來王府影衛查過,知這王亮出生貧寒,在宮中當差時、常被那些出生高門的子弟排擠,也是一次偶然的機會,小皇帝路過,救下了被罰的王亮,從此,就漸漸將他培養成了自己心腹。


    淩冽不知這兩人如何走到這一步,隻看王亮捧著箱子搖搖晃晃的背影長歎,勒緊了馬韁、帶著小蠻王和一眾大軍,朝著京畿的方向前去。


    百裏之外,京城。


    早早班師的戎狄大軍在簡先生的排布下,將投石、弓|弩|車推上京畿高山,又往城南的水道中埋下魚雷、黑|火|藥,在城樓上,簡先生也布置下了弓箭手、金水和大量的石塊。


    伊稚查在旁看著覺得好笑,“先生何至於這般如臨大敵?”


    簡先生看他一眼,用巾帕拭去臉上的汗水,“大王若是覺得無趣,不妨迴去休息休息。”


    他不提還好,一提,伊稚查就覺得頭頂的太陽有些太毒了,因屠城的緣故,京城內空蕩蕩的,沒能離開的百姓也都躲在房中大氣也不敢出,隻能聽見翠鳥鶯啼和蟬鳴蟋叫。


    “那感情好,”伊稚查一抹臉,“先生操勞,晚上我請先生吃酒。”


    他哼著小調往迴走,一邊嚷嚷著想要女人,一邊又讓人去備美酒,直到遠離開城樓到簡先生看不到的地方,他才迅速找來兩個親信,讓他們悄悄盯住簡先生。


    兩個親信愣了愣,“您……懷疑先生?”


    伊稚查哼了一聲,“他到底是中原漢人,無欲無求地幫了我們這麽久,我不信他沒有半點兒私心。你們遠遠盯著,有什麽異狀速來稟報就是。”


    親信領命離開,心中慨歎大王的謹慎。


    而站在烈日城樓下的簡先生,似乎對伊稚查的防備沒有覺察,他擦擦額角上滲出的汗,看了一眼遠處的皇宮,便吩咐手底下人繼續擺弄好防禦工事。


    他沒要任何人陪,輕車熟路地在皇宮中找到了冷宮所在位置。


    那宮門上的牌匾已經大火燒去了大半,門口的銅鎖卻還是好好地掛在上麵,放在門檻上的小小托盤中,還擺著一份稀粥和一個饅頭,看上去是今天剛送來的。


    微微開合的宮門露出一道縫隙,裏麵荒草滿地、落葉無數,還有已經幹涸的荷花池。


    簡先生立在門口看了一會兒,遠遠才有一個小士兵拿著鑰匙跑來——


    他本就在宮中當差,皇宮被破後就哭爹喊娘地抱著戎狄大腿自願當俘虜、做奴隸,見著簡先生,他忙堆起滿臉殷勤:“您、您要進去啊?我這就給您開門!”


    簡先生看著小士兵,他嘴角掛著油漬,說話間,撲麵而來一股肉腥味兒。


    見簡先生目光,小士兵雙腿一顫,有些打悚地跪地磕頭,“小的、小的也是餓極了,才……才偷吃的,不、不是天天都這樣!裏頭的人好好的,沒死!您信我!”


    簡先生頓了頓,忽然噗嗤一聲笑了。


    他的笑聲嚇得小士兵跌摔在地,不知簡先生是要殺他還是要罰他,臉色都青白了許多。


    “好了,人沒事就成,”簡先生拍拍他的腦袋,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也不急於一時。”


    他瀟灑轉身,直接往金殿的方向走。


    而那跌坐在地上的小士兵,卻因此被嚇得尿了褲子,哇地一聲坐在冷宮門口哭起來,那腥臊味兒順著門縫傳進去,熏得裏頭出來的一個嬤嬤掩住口鼻。


    她涼涼看了一眼門口的稀粥饅頭,最終憤憤轉身迴到殿內,狠狠地關上了那扇搖搖欲墜的門。


    奉命監視簡先生的兩個戎狄小勇士看見這些,極快地返迴伊稚查身邊向他稟報這一切。


    “冷宮?”伊稚查斜倚在屬於中原皇帝的九龍金座上,手中蹲著那隻頭顱酒樽,他將最後一滴酒液倒進口中,隱約記著冷宮裏似乎關著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女人,似乎是中原皇室的什麽太皇太後。


    伊稚查眯眯眼,讓那人再盯緊。


    迴想當年,簡先生來到他和母親帳中時,這個清瘦的中原人嘴裏叼著一把無柄利刃,眼神雪亮兇狠,像極了草原上被渾身是血、明明落入了陷阱還不甘心的狼崽子。


    伊稚查悶悶一笑,若有所思地看著金座上盤桓的九條真龍。


    他倒忘了,簡先生一早教過他: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


    是夜,淩冽和烏宇恬風的大軍終於穿過了平原、翻過山巒來到了魯郡和冀州的交界地。


    魯郡太守季鴻和京中逃出來的起居注虞書早早就帶人恭候在此,時隔兩世,淩冽終於再次見到了這位剛直的“探花郎”,看著執拗在馬前衝他行禮的季鴻,淩冽仿佛又聽見了此人在朝堂上的慷慨陳詞。


    他沒由來笑了一下,引得烏宇恬風巴巴多看了季鴻兩眼。


    季鴻此人談吐不俗,身量纖細卻不瘦弱,個子比旁邊的虞書高一個頭,行動坐臥間都自有一股風流。知禮又不願因小事而失節,能開玩笑說俏皮話,卻也懂得尊卑和分寸。


    小蠻王騎在馬上撇撇嘴,難道這就是哥哥欣賞的模樣?


    眼看季鴻同淩冽在軍政大事上聊得投緣,兩人還細談的樣子,烏宇恬風的臉就更垮了,恨不得用眼神將季鴻的背影燒出兩個大洞來。


    結果才瞪了一會兒,就聽見淩冽衝季鴻說了什麽,然後兩人齊齊轉過頭來,灼灼目光正好同小蠻子兇巴巴的眼神對上——


    淩冽:“……”


    季鴻:“……?”


    被瞪了的魯郡太守、新科狀元郎撓了撓頭,轉向淩冽小聲道:“王爺,怎麽……他好像有點討厭我?”


    季鴻看不懂,但淩冽哪裏不知道自家小蠻子在想什麽,他隻好大大方方走上前,當眾牽起烏宇恬風的手,將人帶到了季鴻麵前,他給烏宇恬風介紹這是魯郡太守。


    烏宇恬風紆尊降貴地衝季鴻點點頭,臉上的表情依舊很臭。


    “這位——”淩冽看著小蠻王那張冰冷的俏臉,故意拖長了聲音,而後彎下眉眼,小聲用隻得他們三個聽見的聲音道:“是我家小嬌妻。”


    季鴻一噎。


    而烏宇恬風則扁了扁嘴,小聲嘟噥道:“哥哥欺負我。”


    他給淩冽留了麵子,用的是苗語。


    而淩冽卻笑盈盈地踮起腳尖,當著季鴻的麵兒在他臉頰上吧唧一口,然後才握緊他的手,目光淡然地看向季鴻道:“這便是我給大人的答案,就連對著定國公,我也是這般說。”


    季鴻苦了臉,此時此刻才算徹底明白了——


    他是同北寧王說高興了,被蠻國大王嫉恨上,當成了假想敵。


    季鴻連連擺手,他在魯郡還有事兒,之後就火燒屁股般從淩冽和烏宇恬風兩人身邊離開,而目睹了一切的幾位老將軍都是搖搖頭,隻有定國公策馬走過來時,停下馬瞪小蠻王一眼。


    那眼神,當真跟元宵當年戒備看他時:一模一樣。


    等大軍都安頓下來以後,烏宇恬風看著淩冽站在鏡前寬衣,終於自己盤腿坐在床上悶悶笑起來:


    他確定了,他確確實實從中原拐走一個神仙哥哥。


    中原人,上到白胡子老爺爺,下到吱呀學話的小毛孩子,都好嫉妒、好嫉妒他。


    淩冽披散下墨發,慢慢地走到床前,他把頭上簪冠擱到一邊,笑刮烏宇恬風鼻梁一下,“恬恬又在傻樂什麽?”


    烏宇恬風搖搖頭,笑著用腦袋蹭他。


    淩冽摸摸他毛茸茸的腦袋,將小家夥攘進去裏麵一點,自己也爬上床掀開被子窩著,“季鴻是真正才華橫溢之人,將來百廢待興,也盡是用人之處,定國公在武、季鴻在文,兩人都不是京中高門,不會有外戚之憂。”


    想了想,淩冽又道:“而且,定國公和季鴻都是剛正之輩,就算有心人從中挑撥,也不會走歪門邪道。”


    烏宇恬風貼著他,將腦袋枕在淩冽肩膀上,“哥哥……”


    “唔?”


    “戰還沒開始打呢,哥哥就想到這麽老遠啦?”


    淩冽看小蠻子一眼,笑道:“未雨綢繆,萬一呢?”


    《黃袍加身》的故事他不是沒有給烏宇恬風講過,若不早早謀劃好這一切,定國公和季鴻他能說服,若是有人當眾做成一局,他也不能每次都能想到辦法脫身,還是早做打算得好。


    烏宇恬風偏偏頭,圈住淩冽的腰,細細承諾道:“那哥哥盡管籌謀,恬恬保證,打架不會讓哥哥輸。”


    淩冽轉過身去啄吻他一口,笑了:“好。”


    兩人相擁而臥、養精蓄銳,準備明日的最終決戰。


    王亮的投誠並非全無好處,這位禁軍指揮使在京多年,對京中各處的構造都十分熟悉,從護城河下的水道到京城各處的街巷、暗哨,都能清晰地在地圖上給眾人一一標明。


    北寧王府的密探也早早將戎狄的動向給探查清楚,戎狄在幾條水道中都埋了許多炸|藥,還在山上藏了投石車和弓|弩|車,他們將大部分的兵力都布置在了京畿城郊,卻對北方疏於防備。


    淩冽一早放了遊隼,讓翰墨輕裝簡行,帶領東北大營的軍隊趁夜色奇襲,與他們的軍隊一道兒,包圍整個京城,將戎狄整個夾擊在京城之內。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落在京畿大地上,牛角號被吹響,埋伏在兩山上的蠻國勇士們騎著戰象衝殺在前,而後麵是數以十萬記的中原精兵,定國公、楊將軍、舒明義都衝在前麵,淩冽和烏宇恬風在中軍,兩人都策馬跟著士兵們往前。


    戎狄武士們同樣驅趕著他們的牛群而出,但是與此同時,翰墨的士兵們也從京城北郊殺出來,衝天的喊殺聲終於驚動了在金座前愜意喝著美酒的伊稚查——


    “怎麽北麵無人防守?!”


    “是大王您……”勇士委委屈屈地解釋道:“您說過的,您說北麵不能設置太多的障礙,萬一將來還要迴到漠北草原,何況雲州已經被我們占……啊!”


    他的話沒有說完,就被伊稚查狠狠一腳踹在了胸口。


    毫無防備的小勇士被踹飛出去老遠,嘔出一口血,才磕在了門框上停住。


    “你放屁!”伊稚查眯起眼睛,忽然瞪向旁邊好整以暇喝茶的人,“是你?”


    簡先生似笑非笑,隻是看著他道:“他說得沒錯,您確確實實曾說過這樣的話。”


    伊稚查漲紅了臉,卻還咬牙不認,他看著眼前的男人,忽然大笑一聲,“別說那些虛的!姓簡的,你從來心思深沉、智計無雙,會想不到中原人這兩麵包夾的陣勢麽?你難道就不是故意的?!”


    “那大王您這可就是冤枉我了,”簡先生聳聳肩,十分無辜,“故意安排錯漏,我又能從其中得到什麽好處?”


    伊稚查眼皮狂跳,指著簡先生渾身顫抖,但也說不出一二三。


    相反,簡先生自己先站起來,“無論如何,您的首要目標,該是去統兵、打退敵軍。”


    伊稚查一頓,瞪他一眼後,終於披甲持刀,從金殿上走出來,他在同簡先生錯身的時候,抬起手來狠狠地拍了他肩膀兩下,如鷹的眼眸中閃過的是陰鷙的光芒——


    “先生若無二心,待事情平定後,你我或許能分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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