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太醫和一眾勇士都傻眼了。


    城主夫人卻拍拍手,滿意地一叉腰,“行了,打道迴府,小的們走著——”


    看著絕塵而去的兩輛馬車,淩冽彎下眉眼,這位夫人,當真是個奇女子。


    原本,淩冽還想著將舒明義幾個一道送迴江陽城,結果小將軍搖頭、態度很堅決,“若王爺嫌我麻煩累贅,隻需給我留下一匹馬、一杆|槍,我能照顧自己的。”


    淩冽看著他。


    坐在床上的舒明義,雖麵色青白、滿臉胡茬,目光卻很明亮,他將自己的長|槍橫在膝頭,用塗抹了蠟油的巾帕在慢慢擦拭槍|頭。


    “……好歹都封了少將軍,”淩冽輕不可聞地歎了一息,然後話鋒一轉,“日前影衛來報,說那戎狄伊稚查不日會南下,或往江南、或攻中原,可還有數不清的仗要打。”


    舒明義一愣,而後眼眶紅了,他雙手抱拳,“多、多謝王爺!”


    淩冽搖搖頭,丟給元宵一個“你好好照顧”的眼神,就從軍帳中走出。


    烏宇恬風沒跟進來,半倚在樹幹上的小蠻王神色冷峻,同漆黑的夜色融為一體:上方一輪暖黃明月,下方墨藍色星幕,他送給他的螭紋佩流蘇,在風中微微晃動。


    無人時,小蠻子神色冷峻,一雙翠色眼瞳半眯著,像一頭警覺的雄獅。


    聽見他的腳步聲,那金燦燦的獅子又變成了衝他歡快搖著尾巴的金色大狗,“哥哥!”


    淩冽下意識後退一步,戒備道:“……不許再那般抱我!”


    狗狗的尾巴頓了頓,不存在的一對大耳朵耷拉下來,有些委屈地又喚他一次,不過換成了拖長聲的:“霜庭哥哥——”


    淩冽拗不過,最終選擇以攻為守,主動上前衝烏宇恬風伸出手臂,“你背我。”


    單純質樸的南境蠻人,最終敗給了狡猾的中原人。


    烏宇恬風的眼睛又亮起來,唇畔的梨渦都若隱若現,他上前,在淩冽麵前蹲下,乖乖將滿頭金卷發順到了胸前,而淩冽則是伏上去,好好地圈緊了小蠻王的脖子。


    一段路,淩冽將自己的決定告訴烏宇恬風。


    出乎意料的,小蠻子沒有反對,他隻皺皺眉道:“哥哥保證他不會當逃兵就好。”


    想到前世,舒明義戰至最後一刻,熊熊烈火焚身、背上插|滿箭|簇,他手持□□一步未退,最終被攻上城樓的戎狄武士削斷四肢,砍下頭顱、掛上城樓。


    淩冽閉了閉眼睛,“他……不會。”


    烏宇恬風側過臉來看他一眼,然後笑著將人往上托了托,“哥哥信他,那我就信他,哥哥的眼光總不會差。”


    淩冽勾了勾嘴角,“哦,你又知道了?”


    “那當然,”烏宇恬風笑起來,彎彎的眼睛在淩冽看不到的地方變成了兩抹綠色的小月牙,“哥哥喜歡我,而我那麽好看,足以證明——哥哥的眼光好得很,看人一定不會差。”


    “……”淩冽輕輕揪了揪他的耳廓,“小不要臉。”


    而烏宇恬風隻是嘻嘻笑著任他揪,腳步很穩地將他帶迴了中軍帳。


    暖黃的大月亮灑下重重銀紗,清淺月光碎在青草河灘上,波光粼粼的江麵上,他們交疊的背影,被水波曳得老長老長——


    ○○○


    蜀中亂局平定,叛軍惡首伏誅。


    這等好消息讓蜀中百姓聚集到利州附近慶賀了三天,利州城主被流民裹挾著開放了糧倉,將半數的東西都送給了蠻國大軍,百姓沒有朝臣和武將那麽多的顧及,他們隻認給他們帶來安寧的人。


    一直到離開了利州境,淩冽才鬆乏下來,放任自己靠迴了烏宇恬風懷中。


    他不比小蠻子“惡名在外”,大錦北寧王雖威名赫赫,卻也不能當真一直對中原百姓擺冷臉。


    烏宇恬風接住他,順手從旁取來一碗飄著鮮花的酸梅湯,他眸色偏沉,多少有些吃味:他家漂亮哥哥笑起來這樣好看,他一點也不想分享給這群姓甚名誰都不知道的外人看。


    於是,他沒話找話,“哥哥從前不也經常打勝仗麽?”


    “唔?”淩冽將酸甜的湯汁咽下肚,“鎮北軍中勝敗參半,再說,軍中打了勝仗多是郭老將軍前去接受封賞,我不喜歡那場合,都尋借口躲了。”


    烏宇恬風想到淩冽就是看不慣養母和哥哥為人,才會跟著郭雲老將軍北上的,心裏一酸,便換了個話題道:“聽哥哥之前說,鎮北軍當年是因為求援失敗,才會全軍覆沒,而且那個求援的人好像還活著?”


    他沒由來提起韓鄉晨,淩冽也有些意外。


    不過兩人心意相通,淩冽稍一思忖,便知道小蠻子這是擔心他想多,便順勢說起近日從密信上得來的韓鄉晨消息:


    這人當真有意思,害死恩師一家和二十萬鎮北軍後,腆著臉在雲州苟活,麵兒上看是心懷愧疚、隻當個城門守衛,背地裏卻有錢迎娶雲州名妓。


    表麵上豪擲千金替李紅雪贖身,成婚多年卻隻帶著人住在雲州破爛的瓦房裏,膝下無一兒半女,影衛去查時,附近的鄉親鄰裏更說這位韓鄉晨苛待妻子,總是夜不歸宿、不是個東西。


    戎狄來犯,雲州城門守衛悉數戰死。


    這韓鄉晨又一次苟且偷生,連李紅雪都沒顧上,甚至都沒迴家收拾行李,直接打馬往京城去。


    到了京城,京中的影衛徹查,消息晚到了半個月。


    隻說這韓鄉晨入京後就直撲妹妹和妹夫家裏,讓他們收拾行囊細軟,再帶上老母親,不由分說地將人連夜帶出京,護送著他們送到了江南安頓。


    那韓家老夫人賃的房子,本就在黃憂勤的走狗名下,韓鄉晨此舉,倒像是一早知曉黃憂勤戎狄奸細身份,擔憂戎狄破城後屠城,害了他家人性命。


    烏宇恬風皺眉,忍不住罵道:“小人行徑。”


    淩冽卻隻撇撇嘴,繼續道:“將母親和妹妹一家安頓好後,韓鄉晨獨自折返,影衛跟著他,見他隱姓埋名、一人一馬地參與到了百姓自發組織的義軍中。”


    “……他有病?”烏宇恬風忍不住了。


    淩冽聳聳肩,其實韓鄉晨這個人他一直挺看不透的:


    在軍中,他雖膽小,卻不怕事。不經逗、愛臉紅,逢戰卻也都衝在第一位。郭家老夫人尹氏給他說親,他也是認認真真地去見姑娘,然後因笨嘴拙舌而告吹。


    韓鄉晨很矛盾,仿佛從雲州求援開始,他就變成了兩個人。


    一個是鎮北軍中,淩冽熟悉的韓鄉晨,一個是那個成為了黃憂勤走狗,能豪擲千金、替名妓贖身,趨炎附勢的韓鄉晨。


    “可惜,韓鄉晨在義軍中也被人認出來,他輾轉離開後,影衛一時也沒找到他的蹤跡。”


    烏宇恬風聽著,也覺得這個韓鄉晨透著古怪,不過他不讓淩冽想了,直接從淩冽的手中摘了那盞酸梅湯,給人身上蓋好一層薄毯,“哥哥閉上眼睛睡一會兒,醒來我們就到青州境內了。”


    淩冽本想說自己不困,最終拗不過小蠻子,在搖搖晃晃的象筐中,沉沉睡去。


    或許,是他們家小管事搞錯了:


    烏宇恬風根本不是什麽碧眼公狐狸,而是瞌睡蟲成精。


    隻可惜,淩冽這一覺也沒能睡多久,影衛急匆匆帶著利州城主趕來,後麵還跟著一輛快散架的馬車。那城主是被影衛抗在肩上帶來的,一落地就開始幹嘔。


    他麵色青白地撲通跪地,說城中百姓在重建家園時,意外在一口枯井中發現了一個抱著孩子的啞巴仆婦。


    利州城主不知淩冽已將安平郡王夫妻送到了江陽城,他滿臉殷勤道:“王爺,我查過了,仆婦是舒家找來的,這孩子,就是那安平郡王家的小公子淩琅。”


    仆婦一看就受過訓練,抱著孩子不多看任何人一眼。


    而她懷中一歲多的小孩,一路奔波,委屈異常,大眼睛兩旁黏著厚厚的淚漬,在利州城主說話間,他含吮著手指,眼睛滴溜溜在淩冽和烏宇恬風之間轉了一圈,突然衝淩冽伸出手,大大方方喊了聲——


    “爹爹!”


    利州城主一噎,就連站在他身後的影衛都微微一顫。


    淩冽哭笑不得,他和安平郡王雖是兄弟,外貌上卻並不相似,也不知這奶團子,到底從何處得的靈感,竟會喊他爹。


    不等他開口,旁邊的烏宇恬風卻來了勁兒,他一瞪眼睛,攔在淩冽前麵,“別瞎叫!我沒給哥哥生過!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淩冽:“……”


    他甚至看見了抱著孩子的仆婦,都深深閉了下眼。


    而俗語有言: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


    奶團子不愧是安平郡王的崽兒,被小蠻王兇了,他一點兒不露怯,反而眨巴兩下眼睛,看著烏宇恬風露出個大大的笑容,雙腳蹬起來,洪亮的聲音響徹三軍:


    “要娘親——!喝奶奶——!”


    作者有話要說:恬恬:你你你!


    團子:要奶奶!


    恬恬:我沒有!


    團子瞪大眼睛,砸吧著嘴看著小蠻王鼓囊囊的胸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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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蜀中事定, 中原戰事卻不歇:戎狄在京劫掠後, 修整幾日,便調兵南下,誓將這占據了大好河山、卻不懂守城的漢人朝廷整個掀翻——


    戎狄大軍勢如破竹,卻在往東靠近魯郡時, 被魯郡太守季鴻阻攔。


    一連三戰, 伊稚查在季鴻手上沒討到半點好,反而折損了大半兵馬。也不知那小小太守用了什麽妖術, 竟叫盤桓在魯郡外的戎狄大軍染上時疫:上吐下瀉、幾日也不見好。


    簡先生見魯郡難守,便建議伊稚查往西, 取道秦州再下江南。


    結果伊稚查到秦州,還未駐軍, 押韻糧草的兵馬就被人入陣衝散,那群人神出鬼沒, 借助秦州滿地的黃土高坡, 竟將他們數十萬人逗得團團轉, 兩隊輜重也因此焚毀。


    伊稚查動了真火, 幾番探查,發現對方是秦州這半年裏興起的一支義匪。


    更令他生氣的是, 這是一支娘子軍。


    中原女子在戎狄看來, 是跟牛羊一樣的牲畜, 伊稚查一點兒沒想到自己會在女人手上吃虧,他著急上火,竟病倒在軍帳內, 簡先生耐著性子勸,才讓人安下心來養病,駐軍淮河東南岸。


    聽見這消息時, 淩冽和烏宇恬風剛進青州。


    青州守軍是淩冽舊部,一早給大軍準備了充足的補給,並將製好的沙盤和行軍布陣圖雙手奉與蠻國大軍。淩冽看著他,心中一陣酸澀。


    若朝堂得力,一眾子弟,何至於困守一隅。


    青州地勢西高東低,淮河水順西側兩座大山穿過整個青州,然後進入秦州境內。戎狄大軍為秦州義軍所困,暫時紮在了淮河下遊一個叫做岐鎮的山穀附近。


    岐鎮往北,是高坡和黃土,往南則是一馬平川的平原。


    山穀兩側開口,中間凹陷,是個非常典型的馬蹄狀地形,青州太守和守軍已集結人馬,同秦州的大軍聯絡,準備在淩冽他們到後,就向戎狄發起總攻。


    “隻是……”青州太守皺了皺眉,點了點那馬蹄形山穀,“戎狄騎兵兇悍,若遭他們夾擊反攻,恐會切斷我軍先鋒後路。”


    淩冽看著岐鎮西北方向的淮河河道,若有所思。


    眾人正商議著,中軍帳內忽然傳來了一聲孩子的啼哭,那聲音洪亮得很,一邊哭還一邊疊聲喊著要娘親,青州太守愣了愣,下意識看向站在淩冽身後的烏宇恬風。


    中原人先入為主,總覺得他們威名赫赫的王爺不會甘願雌伏。


    加之這幾日相處,見蠻國大王並非流言所謂的“攫戾執猛”,反待北寧王貼心小意。偶爾,路過中軍帳時,還會聽見他軟糯糯地喊淩冽“哥哥”,青州太守便自顧自地誤會了北寧王和烏宇恬風關係。


    烏宇恬風看淩冽一眼,認命地扭身、挑簾迴帳中。


    青州太守見他麵色不虞,忙腳底抹油地開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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