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地勢的關係,冬日裏的鶴拓城內依舊是碧草如茵,高大的望天樹四季常青,倒是垂墜其中的不少藤蔓枯黑變硬,幾天前,烏宇恬風就帶著手底下的勇士著手砍斷了那些不甚牢固的枯枝。


    無論北境、中原還是南境,歲末總是一年中最閑適的時光。


    今日的淩冽換上了桑秀幾個專程送來的一套盛裝——最外層是一套對襟藏藍的夾絨狐裘襖,裏頭是一件青色直統的長袍,袖口收束、用五彩線繡了一圈漂亮的杜鵑花。


    而苗人盛裝,最要緊是身上的銀飾和包頭用的頭帕。


    桑秀的幾個姐妹原想親手給華邑姆繡上一條蝴蝶紋頭帕——她們族中最受尊敬的阿哥都會包這個,但桑秀想了想,覺得來自中原的華邑姆長發披散的模樣更出挑,便改用了額飾。


    藍青色布麵繡蝴蝶紋,用銀質鏈子如抹額般束在腦後,額前懸一枚彎彎的上弦銀月,中墜上一枚珠狀銀穗,腦後則順著墨色長發垂下兩串銀珠。


    搖曳的銀穗和彎彎的銀月,華麗而不豔麗。


    淩冽眉眼本就清冷帶著一抹疏離,但添上這一條額飾後,反而更像是個生在南境、長在南境的俊俏兒郎。


    桑秀和姑娘們幫淩冽梳妝打扮好後,向兩側退開。被一群姑娘圍在中間伺候的淩冽多少有點無措,他眨眨眼,下意識看向等在外圍的小蠻王。


    今日的烏宇恬風也著了盛裝,他身上是藏藍色的一件交領長袍,腰間係著一圈圈的皮帶和銀鏈,褲縫邊兒懸垂著淩冽送他的螭紋佩,肩膀上則披著一條完整的灰狼皮,金色的長發用銀冠高束,整個人看上去既野性又斯文。


    “怎麽樣?”桑秀的臉蛋興奮得紅撲撲的,“好不好?”


    淩冽甚至來不及忐忑,烏宇恬風就急匆匆撲到他身前,小蠻王用戴著皮質臂甲的手捉住他的,翠色眼瞳瞪得老大嗎,“哥哥,你是不是想下不來床?”


    他說的是中原官話,桑秀幾個聽不懂。


    但淩冽還是瞬間就被臊得兩頰通紅,鳳眸帶著水色狠狠剜他一眼。


    “我家漂亮哥哥,當然穿什麽都好看,”烏宇恬風輕咳一聲,轉頭衝桑秀幾個表示感謝,等姑娘們歡天喜地得走了,他才又俯下身,湊近淩冽耳畔、壓低了聲兒壞笑道:“當然,不穿最好看……”


    “……”淩冽忍無可忍,伸手擰了他耳朵半圈。


    烏宇恬風混不以為意,反哈哈笑著,哼起了他從前總愛唱給淩冽聽的小曲兒——


    “心像那石子投進河喲,隻盼阿哥來許諾喂,阿妹想阿哥。”


    這會兒,他們是在蒼麓山下,附近都是前來夯特節熱鬧的各地苗民。他不唱還好,一起調兒就好像觸碰到了泄洪的閥門,一整片草原上,很快此起彼伏地唱起了同一首情歌。


    層層疊疊的歌聲裏,全是熱忱炙熱的滾燙情誼。


    淩冽瞪了小蠻子半晌,最終還是撐不住,被他逗樂,他笑著搖搖頭,在心裏想——哪有這樣高高大大的男人,上趕著來當他“阿妹”的,當真是寡廉鮮恥、渾不知羞。


    今日是個朗日,無雲的碧空澄澈得沒有一絲雲。


    南境的冬日比北境和京城好上太多,隻要在日光下,即便距離雪山如此之近,淩冽也沒感覺到很涼。


    大錦北寧王其實畏寒得很,從前在鎮北軍中,他忍著,不想叫待他恩重如山的郭老將軍難堪,也不想被軍中兄弟們看扁、說他嬌生慣養。後來身負重傷、拖著殘軀歸京,即便寒入骨髓,他也隻能繃著臉忍著。


    如今裹著狐裘,身上披著長絨犛牛大氅,膝蓋上蓋著一張棕熊皮褥子,淩冽捧著手爐,一點不覺得天寒,甚至掌心還在微微發汗——


    烏宇恬風之前就同他講過夯特節的傳統,聖山上除了雪豹、雪原狼、白狐和灰兔,朝南一麵較緩的山坡上,還生長著不少隻有聖山上才有的植物,比如枝幹翠綠、冬天成熟的銀蓮果。


    淩冽原不想上雪山去,今日山下也有歌舞和摔跤。


    他實在懶得動彈,窩在翠屏前就顧著喝炭盆中溫著的鮮牛乳,但金燦燦的小蠻子半點閑不住,他看著上山的小勇士們成雙成對、說說笑笑地走在一起,終於忍不住坐到淩冽身邊,伸手拽他衣服:


    “哥哥——”他拖長音。


    “你想去就去吧,”淩冽掰下一枚杏幹,“山路濕滑,輪椅不好走。”


    他講道理,但烏宇恬風不講道理。


    小蠻子不依不饒地將大腦袋蹭到他懷裏,捉著他的手指挨個親親。然後,烏宇恬風掰著他的手指頭,軟糯糯嘟噥道:“別人家的阿哥,都是要帶自己心愛的阿妹一起去的。”


    淩冽:“……”


    “哥哥明明都是我名正言順的媳婦兒了,卻不願意陪我去山上走走,”烏宇恬風一吸鼻子,翠色眼瞳微垂,大腦袋耷拉得極低極低,“唔,我好可憐好可憐哦——”


    淩冽噎了一下,感覺嚼著的杏幹有些泛酸。


    “唉,山路是很濕很滑,但我能抱著哥哥背著哥哥啊?或者哥哥坐我肩頭,我們一定能摘到最高、最甜的那枚銀蓮果,羨慕死那些小矮子……”


    聽聽,這哪像一國大王該說出來的話。


    “你說得倒輕巧,”淩冽放下手中的杏幹和鮮牛乳,“抱我背我的,你怎麽帶你的長弓啊?”


    烏宇恬風一聽這個,就知道他的漂亮哥哥心軟了,他暗暗握拳,乘勝追擊,“哥哥就不能幫我背著嗎?我背哥哥,哥哥背長弓,都不耽誤嘛。”


    “……”淩冽歎一口氣,曉之以情,“我這麽大個人,被你這樣又抱又背的,不羞麽?”


    小蠻子撅了噘嘴,十分不解,“明明哥哥都跟我做過更羞的……唔?”


    淩冽飛快喂給他一塊杏幹,堵住他這渾不知羞的嘴,“……行了行了,別念經了,我陪你去就是了。”


    烏宇恬風眼瞳亮起來,他張開雙手歡唿一聲,“好耶!我的漂亮阿哥要陪我上山啦!”


    他聲音不大,卻還是引來周圍人的目光。


    淩冽原就被他逗得麵色微赧,這會兒更是雙頰都燒紅,他憤憤斜小蠻王一眼,低喝道:“……什麽阿哥,別亂叫!”


    烏宇恬風才不在意,他揚揚頭,衝每個投來眼光的苗民報之以驕傲一笑——他的漂亮哥哥好看,能邀請這麽好看的人陪他上聖山,他才不丟人呢!


    兩人稍稍收拾了一番,淩冽認命地背上烏宇恬風那柄牛角大弓,然後任由小蠻王高高興興地背著他,堂而皇之地走上了蒼麓山。


    冬日的蒼麓山雪線降得很低很低,沒走幾步,山路上的積雪就已能覆蓋住烏宇恬風的腳麵。


    淩冽趴在小蠻王背上,看著他靴上越來越高的雪漬,以及腳下明顯有人清理過的山徑,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聖山中輪椅並不難行,烏宇恬風也並不是非背他不可。


    隻是小蠻子不想他弄濕褲腳,更不想他被雪水凍著本就受傷的雙腿。


    淩冽抿抿嘴,摟著小蠻王肩膀的雙手緊了緊。


    烏宇恬風隻笑,半點沒吱聲,他穩穩地托著淩冽,緩緩地往聖山較緩的南坡前進——他本就不是來打獵奪魁的、帶長弓也不過是裝裝樣子哄哥哥安心。


    冬日裏的銀蓮果冰甜可口,中原再地大物博,也不會有這樣好吃的果子。


    他的漂亮阿哥喜歡好吃的果子,這個他從初次見麵時就知道。


    兩人走走停停,烏宇恬風怕淩冽胡思亂想,便適時地開口,同乖乖趴在他背上的淩冽介紹聖山上的一草一木:這塊石頭他小時候玩過捉迷藏,那片被雪覆蓋的草坪下麵春天會開淺黃色的花朵……


    淩冽聽著,神思便被烏宇恬風牽走,再沒想旁的事。


    如此逛了小半座山,兩人還在路上意外遇見了索納西:


    小勇士一手拿著他自己的□□,一手牽著個五歲上下的女童。小姑娘看見他們,怯生生地躲到了索納西身後。


    “華邑姆、華泰姆,”索納西行禮,笑著摸了一把小姑娘的腦袋,“這是闞部首領的小女兒。”


    提到闞部首領,淩冽和烏宇恬風眼中都閃過了一抹憾色。


    不過那小姑娘倒生得靈動可愛,雖躲在索納西身後,但還是紅著小臉、聲音極細地衝兩人行了禮。


    索納西說她想上山來給離世的父親祈福,但家裏的阿兄阿姊們都想著在夯特節上奪魁、拔下頭籌不給父親丟臉,便沒人願帶她來。


    小姑娘眼巴巴地站在聖山入口,一見索納西,就想起這個大哥哥曾給他們家送過父親遺物,便大著膽子上前搭話,將自己的心願說了——闞部其他家眷她不敢去拜托,生怕叫阿兄和阿姊知道了罵她不懂事。


    “所以我就帶她過來了,”索納西解釋完,衝兩人揮揮手,“我們先過去,天冷了,我還要帶她早些下山去,華泰姆和華邑姆你們也小心——”


    再往南一段的雪被很淺,索納西牽著小姑娘慢慢地走,小姑娘仰起頭問了他什麽,他被逗笑了,忍不住地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兩人一高一矮的背影落在烏宇恬風眼中,他嘴角閃過一抹笑意,“哥哥收了個好徒弟。”


    南坡地勢平緩,銀蓮果樹林立,老人和小孩都喜歡走南坡。但這邊能幾乎遇不上什麽獵物,甚至連灰兔都不會選擇在土壤濕軟的南坡打洞。


    索納西身上明明帶著足夠數量的弓箭,卻在遇到了小姑娘之後,坦然選擇了放棄,陪著小姑娘前往這片根本沒有獵物的南坡,混在老人孩童中,給她們采摘高處、更甜一些的銀蓮果。


    能捕捉到強大的獵物,固然是英雄。


    但憐憫弱小,常懷慈悲柔軟一顆心,才是最難能可貴。


    淩冽明白烏宇恬風心思,也勾了勾嘴角,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可不是我的功勞。”


    烏宇恬風並不認同,他背著淩冽繼續走,沉沉的聲音被疾風吹散,“大巫果然沒算錯,哥哥就是我南境蠻國注定的華邑姆。”


    淩冽橫了他一眼,搖搖頭,不想同他多廢唇舌。


    烏宇恬風心裏卻知道——在淩冽沒來南境前,阿曼莎倨傲且自負、乾達和百越國虎視眈眈,邊境上幾座城池因黑苗的存在而變亂不斷,而幾部首領之間雖然和睦,卻從未像現在這般團結。


    這些變化,淩冽從中原來自然不知,他卻一點點都看在眼裏。


    烏宇恬風托著淩冽往上墊了墊,他由衷感謝聖山、感謝世世代代護佑他們的蚩尤大神。


    疾風過境,聖山南坡上又下了一陣雪。


    烏宇恬風不愧是從小生活在聖山上的人,他多少知道自己來自中原的哥哥麵皮薄,不想叫更多人看見他們眼下的親密,所以他多繞了小半個山坡,帶著淩冽到達了南坡偏東北的一片人跡罕至的銀蓮果林內。


    林中的雪麵幹淨整潔如鏡,其中隻有小蠻王一人的足印。


    銀蓮果樹生得並不高,枝幹都是墨綠色,掛果的枝頭上落著不少冰晶,林檎大小的銀蓮果晶瑩剔透,雪白的外皮隱約能夠看到裏麵橘瓣一般抱在一起的嫩白色果肉。


    烏宇恬風將自己身上的狼皮拆下來,找了塊較高的石頭墊著,才將淩冽背過去放下來。


    他拍拍手,雙手插在腰間、眯起眼睛來細看了片刻,而後動作飛快地攀上一株果樹,一躍而起、出手如電地從最高的枝頭摘下了一枚圓潤飽滿的銀蓮果。


    果樹被他的動作驚動,簌簌落下了紛紛雪片。


    墜落的白色落雪灑在小蠻王腦袋上,像是滾落在金紗上的點點銀珠。


    淩冽看著,唇角微揚:多麽賞心悅目。


    烏宇恬風根本不知淩冽在想什麽,他剝開銀蓮果的皮、一抬頭,卻見他家哥哥坐在滿樹銀花下,衝他笑得很是溫柔。


    他從來都喜歡淩冽,從宣郡驛站偷偷一瞥開始,他的漂亮哥哥就哪哪都生在了他的心尖。


    這般溫柔的笑他可從來沒見過,捧著果子就情難自製地上去重重地親了淩冽一口。


    淩冽眨眨眼睛,而後閉上眼睛,笑著迴應了小蠻王的吻。


    一吻終了,兩人的發頂都覆上了淺淺一層白雪。


    淩冽看著烏宇恬風,伸手想將他頭上、肩上的落雪撣去,卻被烏宇恬風捉住,小家夥親昵地將他摁入懷中:“這樣,我和哥哥算不算共白頭?”


    綠寶石般的眼睛亮亮的,長長的睫簾上還掛著小冰珠。


    淩冽看了半晌,沒說話,隻貼過去輕輕蹭蹭小蠻王臉頰,在心裏輕歎一句:小傻子。


    他朝同沐林間雪,你我也算共白首*。


    這是不得已天各一方的眷侶的無奈繾綣,他們倆明明近在咫尺的緊密相擁,怎能這般瞎用。


    烏宇恬風見淩冽眼含埋怨,便知自己這句話用差了。


    他也矮身蹭了蹭淩冽的臉頰,在那掛著雪色冰晶的睫簾上親親啄了一口,“恬恬沒念過幾年書嘛,往後歲月還要請哥哥多多指教啦。總之,我要同哥哥此生長久,白頭到老,永遠永遠都不分開。”


    “……”淩冽被他逗笑了,終於搖搖頭,主動湊上去,重重地親了他一口。


    烏宇恬風采摘下來的那枚銀蓮果很大,雪白色的果瓣飽滿而甜爽,吃起來涼冰冰的帶著一點奶香。烏宇恬風和淩冽分著吃了一個,最後將剝下來的果皮埋到了雪下。


    之後,小蠻王以手握拳,單膝跪在雪中,嘴裏嘟嘟噥噥地衝聖山說了一堆話。


    端看他那虔誠的神情,淩冽揣測這是在向神明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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