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


    急急跑進來的,竟是返迴邊境一段日子的烏宇洛。他沒包頭巾,身上穿件黑馬褂,胸口肩膀上掛著汗。


    “洛大人怎麽迴來了?”伊赤姆問。


    烏宇洛充耳未聞,隻撲上前來奪過國書,“百越狡猾,無論什麽東西我們都不稀罕……”


    國書上都是冠冕堂皇的大話,他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什麽,剛鬆一口氣,又瞥見烏宇恬風手中的小冊子,他擰起眉,又奪過去。隻看了兩頁,麵色漸古怪起來——


    “……阿兄?”


    烏宇洛捏著小冊子,胸膛起伏,緩了一會兒才將那東西還給烏宇恬風。他深吸兩口氣,抹了一把臉,忽然低下頭澀聲問:“……殿閣內有沒有酒?”


    烏宇恬風頓了一下,將國書和小冊子都遞給伊赤姆,“阿兄想喝,自然是有。”


    伊赤姆很有眼色地收拾了東西退下,並且讓小膳房的嬤嬤給兄弟倆準備下酒菜。


    自從烏宇恬風成為苗王,烏宇洛就很少長時間留在殿閣——他們兄弟感情要好,但架不住有心人挑唆揣度,加之從前血洗殿閣那事兒鬧得大,如乾達,便是那會兒的遺禍。


    吃著小菜喝著酒,烏宇洛隻說他在邊境上與喬伊希見過一麵,兩人之間有些衝突,但也沒有鬧到不可收場的地步,“我沒當迴事,但他卻從那天起賴上我了……”


    珍貴的東西一股腦的著人送到邊境上,也不解釋,就那樣一箱箱地砸來。烏宇洛隻要退迴去一次,下迴,他就要送更多。


    烏宇恬風盯著哥哥看了半晌,忽然開口:“他不會是看上阿兄你了吧?”


    “噗”地一聲,烏宇洛噴酒。


    “咳咳咳咳——”他嗆得滿臉通紅,瞪著弟弟,“不要以為你自己有了華邑姆,便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


    烏宇恬風嘿嘿笑,卻忽然想起早上的事兒。


    當時,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踢被子還有些不好意思,躡手躡腳剛將被子撿迴來,淩冽就醒了,剛醒來的美人睫簾上掛著一點水漬,見他抱著一床被子,便忍不住展顏笑了。


    漂亮哥哥笑起來好看,他也就憨憨地跟著笑。


    可好看的哥哥卻在一笑後,狡黠地衝他招招手,等他懵懵懂懂湊過去後,淩冽攀著他的肩膀,湊到他耳邊,用隻得他二人聽見的聲音,給了他之前那個問題的答案——


    淩冽說:以後人前如舊,人後,我喚你恬恬。


    作者有話要說:小蠻王:我也不想摔個屁股墩兒,但他叫我恬恬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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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一個月後, 夏暑消散、涼秋將至。


    淩冽裹著桑秀幾個新製的一件火狐皮襖子, 倚在窗邊,翻看著新送來的拓片。


    初秋的苗疆與夏日並無什麽大不同,除了天氣微涼外,樹木依舊鬱鬱蔥蔥。且與中原、北境不同, 秋日苗疆依舊有鮮花盛放, 鮮果和翠綠菜肴亦不斷。


    這一點挺讓淩冽意外的,畢竟在鎮北軍中, 秋日裏他們隻得酸澀的林檎,菜上也隻可用幹貨。因著這個, 淩冽如今的食欲反而不錯。


    前兒,他還吃到了榆川中開白花的一道海菜, 口感鮮滑脆嫩,令人胃口大開。


    “這些日子王爺心緒寧靜, 麵色也好, ”前來請脈的孫太醫點點頭, “之前開的那些藥, 大可以停了。”


    他說的是之前給淩冽調理所用的兩副湯水,一日兩次地飯後飲用, 元宵暗鬆一口氣, 點點頭應了。


    往常, 老太醫寫完藥方就會起身離開,今日,他卻盯著淩冽的腿, 猶豫了一會兒,毒醫離開前,曾同他聊過苗疆的一種古方, 能以蠱蟲令人的斷肢重塑。


    淩冽的雙腿髕骨被箭射穿,碎骨渣取了幾個月才剔幹淨,膝彎上亦是經絡盡斷,這樣的傷在中原定是終身殘疾,但在苗疆——或許能有複原的妙法。


    不過如今毒醫並不在鶴拓城內,記載下來的過程非常痛苦,老太醫想想還是沒開口,若無萬全把握,他也不想讓王爺跟著憂心。


    孫太醫再拜告辭,淩冽卻已注意到他神色異樣。


    正巧,今日來了密信,淩冽不用元宵伺候,便讓同小管事言語一番,叫他追上老太醫細問——


    至於京中,秋闈將至。


    在這關鍵的節骨眼兒上,舒家卻出了大事:宣武將軍舒楚修的嫁女,路上卻被人劫親。


    舒家小姐下落不明,舒楚修一時情急,竟私動兵馬去尋。雖然事後小皇帝並不在意,隻將舒楚修禁足,但舒家兵力暴露,朝臣惶恐、紛紛上本彈劾,舒明義也受到影響,被從江南調迴京中。


    這事與前世不同,淩冽也有些意外。


    舒家小姐他沒見過,隻依稀記得她前世嫁給了關中武將世家,夫婿官拜撫遠將軍。


    再細查後,淩冽發現舒明義這個妹妹性子豪爽,從小喜歡舞刀弄劍、在京中女兒裏頗具俠名,甚至曾揚言要建立一支“女兒軍”、北上抗擊戎狄。


    由此觀之,這姑娘恐怕並不是被劫走,而是自己逃婚。


    淩冽想想,覺得這事兒並不要緊,要緊的是舒家被彈劾、若之後禦史中丞舒楚儀在磨勘中被責,隻怕外戚一黨狗急跳牆,外戚一動,閹黨勢必不讓,京中就會生亂。


    他便給羽書、翰墨分別修書,命他二人務必盯緊,莫叫戎狄趁虛而入。


    ○○○


    烏宇恬風一早去了殿閣議事,一個月的時間,闞部首領不負所托,完美解決了摩蓮城事:


    殺害城主的兇手,竟是夫妻倆未滿十八歲的小兒子。


    同樣被父母寵愛,小兒子一直對屈居三哥之下心懷怨憤,使節來時,就被乾達派人煽動,先是在接待使節的宴會一事上想搶大哥的差事,後又是暗中在使節的酒中下迷藥,想要殺害此人。


    結果他在對使節動手時,卻意外被喝醉酒、走錯房間的城主撞破。


    兩人衝突起來,小兒子一時失手,便將父親殺死,乾達的人連夜替他善後,綁了使節塞入三公子府中,做成了一石三鳥的計謀——


    宴會是大公子主持,出事了必定要被責;使節在三公子府上,他也因此有了嫌疑;城主被殺、使節失蹤,摩蓮城和殿閣之間必定產生矛盾,乾達和黑苗便可趁虛而入。


    可惜,百密一疏。


    小兒子意外殺死父親時,正巧被巡邏的大公子看見,這位仁厚的大公子不想母親知道自己疼愛的小兒子弑父,他便想要焚毀父親的屍身,替弟弟遮掩,並暗中調查是何人挑唆。


    待他查到乾達和黑苗巫首時,對方已在摩蓮城內做成了無數命案。


    真相大白那日,大公子為乾達所傷、性命垂危,小公子則連夜出逃、投奔了乾達,三公子憤怒之中調集兵馬,衝動之下就要南征黑苗,結果被那二公子輕鬆攔下。


    向來吊兒郎當的二公子在陣前將老三結結實實教訓了一頓,讓他不要中了敵人的奸計、讓母親更加傷心。


    ……


    闞部首領將這些事詳細地記錄在了兵書上,並且忍不住地讚了一句,說原來摩蓮城的二公子才是性情豁達之人,勸下三公子後,照舊不願理會城內俗務。


    如今,城主夫人傷心、一病不起,摩蓮城由闞部首領和三公子一道主持,乾達策動內亂失敗,黑苗便聚集重兵到邊境上、虎視眈眈。


    伊赤姆合上軍書,輕聲道:“此戰難免,大王您還是要早做決斷。”


    烏宇恬風看了一眼坐在各部首領之後的烏宇洛,心裏多少有些猶豫不決——雖能將殿閣之事托付給阿兄,但黑苗危險,他若出征,因著那變異毒蠱的關係,必得帶上淩冽。


    見他不答,伊赤姆和幾位首領對視一眼,朗達部首領是個直性子,開口道:“您若擔心華邑姆,我自請出征,必定生擒那叛徒!”


    其他三部首領亦點頭表態。


    烏宇恬風壓著眉眼,屈起手指在案幾上一下下敲著。


    “華邑姆在摩蓮城事上幫了我們不少,”遂耶部首領換了個思路,“不若您迴去問問他的意思?”


    烏宇恬風眨眨眼,想起淩冽案上堆著的拓片,長吐一口氣:哥哥心軟,他才不問呢!


    ○○○


    摩蓮城外,黑龍淵。


    黑苗巫首盤腿坐在一塊巨石上,遙遙看著往一口黑鐵圓鍋中添加紫蜈蚣的乾達。


    鐵鍋足有一人來高,裏麵咕咚咚冒著黏稠的綠泡泡,騰騰升起的青色濃煙,鍋邊的乾達麵色紅潤、眼冒精光。


    “算上摩蓮城的守軍,我們要麵對的可是五萬餘大軍,”黑苗巫首皺皺眉,“我族可隻有兩萬人。”


    “您算的是活人,若此次成功,數以萬計的屍兵可都由著您驅使。”乾達手上動作不停,圓鍋中冒出的煙也愈濃,他話音剛落,鐵鍋就轟地一聲炸開——


    墨綠色的液體飛濺,幾個躲避不及的黑苗勇士,被腐蝕得慘唿連連。


    黑苗巫首哼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乾達看著碎裂開來的鐵鍋,也擰起眉,半晌後,他才訕訕道:“配方還是不對……”


    黑苗巫首揮揮手,連眼睛都沒睜開。


    乾達站在原地沉吟半晌,眼珠一轉,又殷勤上前,賠笑道:“實是您給我的《馭屍術》隻有半本,不過您也不必著急,我聽聞闞部那小子搞了不少祖文拓片,想必、想必鶴拓城那邊有人能看懂。”


    坐在巨石上的黑苗巫首沒說話,像是沒聽見。


    乾達站在巨石下方,麵色難看地搓搓手。


    微風輕拂過巨石上方的懸鈴木,簌簌黃葉飄落,正巧墜了兩枚到黑苗巫首頭頂,他闔著的眼眸陡然一睜,指尖寒光閃爍,便將那寬大樹葉撕成碎片——


    “是那中原王爺,”黑苗巫首睨著乾達,“你在他手上可吃過虧。”


    聽見這個,乾達的臉色登時黑如鍋底。


    黑苗巫首眼中閃過一抹嫌惡,又闔眸道:“再給你半個月時間,若不能試出配方——”


    乾達後頸上滲出冷汗,諾諾稱是,退下兩步,腦中又閃過一道光,他急急跑迴,大聲道:“有法子、有法子了!若能將那中原王爺誘來,不僅能叫他看《馭屍術》,還能因此掌控那小雜種!!”


    “你說得輕巧,”黑苗巫首拋給他一記眼刀,“殿閣遠在千裏,他怎會輕易過來?”


    “中原王爺受過傷、是個瘸子,小雜種一直在找能讓他重新站起來的方法,”乾達曖昧一笑,“眼下大巫在閉關,您的身份地位與大巫其實相差不差,我們隻需放出些消息,說邊境上有這樣的治愈之術,不信他們不來!”


    這次,黑苗巫首低頭深深看了乾達一眼,道:“那便去辦吧。”


    ○○○


    與此同時,鶴拓城內。


    淩冽正聽著孫太醫解釋毒醫曾經提過的法子——苗疆古籍記載,說從前部落戰爭頻發,不少勇士都會在戰爭中斷腿斷手,有位靈巫找到一種“腐屍蟲”,將它種在士兵身上,便能令斷肢重塑。


    “他提過一句,最終被救活的勇士寥寥,後世大多用來入殮,”孫太醫瞪了死死拽著他袖子的元宵一眼,歎道:“沒對您明說,也是這個緣故。”


    因腐屍蟲劇毒,種下後如烈焰焚身、萬箭穿心,沒幾個勇士能活著撐過這陣痛苦。


    淩冽捧著溫著的茶盞,整個人陷在厚厚的火狐絨中,他看著孫太醫額心皺起的“川”字,翹起嘴角:“有法子總比沒希望好,不是麽?”


    孫太醫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怔忡片刻後,亦笑道:“您心境不同了。”


    淩冽將茶盞擱到一旁,看著窗外沒有一絲雲的藍天——此境山川秀麗,若可能,他當然想自己去走走看看。


    三人正說著,烏宇恬風便帶著一盆子新鮮的石榴晃悠進來。


    見著孫太醫,小蠻王先恭敬地衝老先生致意,然後才將石榴塞給元宵,教他細細剝來。他迴來了,孫太醫不便多留,簡單應和兩句便起身告辭。


    “哥哥你們在說什麽?”他蹭到淩冽身邊跪坐下來,偏頭看淩冽,“好高興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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