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附近的洞壁被水流天然侵蝕成了個上圓、下方的屋室,半圓形的穹頂上正好開了個洞,光線透下來,灑落在下方的幾眼池水中,大大小小的池子遍布,最大一個呈月牙形,其他小的幾個能容一人跳入。


    烏宇恬風讓桂山兩部的人在裏頭仔細勘察,確認無危險後,就想邀淩冽過來泡泡。


    距離上次他們去熱海溫泉,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月時間。


    他知道他們家的漂亮哥哥畏寒,雙腿不能動,也讓他體涼。這泉水摸上去滑滑的,他問過毒醫和那位中原來的大夫,兩人都說多泡熱湯對淩冽的身體恢複有好處。


    所以,他想淩冽多吃一點,泡熱湯時體力不足容易昏厥。


    聽小蠻王講完來龍去脈,淩冽倒沒想到在鳳靈塢中還能遇上溫泉,念及那溫熱的池水,他點了點頭,本想叫上元宵一起,又被小蠻王用“小管事還在寫大字、您是不準備讓他睡覺”等等給糊弄過去。


    最後,他就被烏宇恬風單獨拐帶到了那地洞中——


    他們去時,天色已晚。


    桂山兩部的首領做事踏實,已在洞內插上了火把,準備了沐巾和香片,就連浮木頸枕也預備齊全。這樣妥帖的布置,讓烏宇恬風十分滿意,他看向淩冽的眼神中,都帶了幾分驕傲。


    也不是第一次共浴,淩冽坦然從容了許多。


    他徑自解了身上重重衣袍,俯身下去試試水溫後,就挑了那個月牙形的池水下去。舒服地發出一聲長歎後,他自然地衝站在一旁的烏宇恬風伸出手,“頸枕和香片遞我。”


    “……”烏宇恬風呆愣了一會兒,而後才笑著將東西遞過去:他的漂亮哥哥果然厲害!


    神態從容,大方淡定。


    不愧是他的霜庭哥哥。


    淩冽坦然,他也沒了顧及,將身上的銀飾和桶筒褲褪去,也撲棱著下了同一池水。不過他沒逾矩,與淩冽隔得很遠,坐在了月牙形水池的另一邊。


    上空的洞口正好將月光引入洞內,搖曳的火把和那淺淺的月色將整個冒著熱氣的水池染成淺黃。淩冽用過香片,將長發理順後,就徑自躺到了浮木頸枕上、闔眸養神。


    溫熱的泉水汩汩流淌,將他僵硬的雙膝潤得很舒服。


    而烏宇恬風在用香片收拾好自己後,一抬頭就看見他家漂亮哥哥那樣毫無防備地躺在水中,一雙漂亮的長腿直愣愣地在他麵前若隱若現,他僵了一瞬,而後不甘心地瞪了淩冽一眼,咬著嘴唇錯開視線。


    霜庭哥哥……


    他在心中將這稱唿過了一遍,也不知淩冽是太放心,還是根本沒拿他當一迴事。


    他心中住著猛虎,他心中住著欲獸。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沒讓它們出籠,將那些洶湧的、山崩海嘯般的渴求,壓抑成乖順、馴服,壓抑成小貓、成和風細雨,成他整個人委屈緊緊貼在池壁邊、逼自己看水中浮浮沉沉的光暈。


    哥哥真的好笨好笨。


    哥哥真的,好壞好壞。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不知道一次次地身處於什麽樣的危險中。


    烏宇恬風一邊數著眼前閃爍的光暈,一邊想著哥哥削瘦的肩膀、纖細的腰肢,還有蜿蜒腰線末端若隱若現的聖渦,那是神明雕像上才有的東西,是身材體型完美的證明。


    而淩冽於他,就是神靈。


    這廂,烏宇恬風胡思亂想。


    那邊,淩冽閉著眼睛,也想了許多。


    可惜他沒有想近在眼前的人,他想的是遠在天邊的京城。


    八月將至,今年的秋闈一定不會順利。他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小侄子,定然會趁機從外戚和閹黨手中挖點權力。而舒氏肯定是不會坐以待斃,定會悄悄在秋闈時更多的結納“自己人”。


    他凝神,細細將從前在京中飄飄蕩蕩那麽幾年的所見所聞理了理。


    他素來博聞強記,雖不至於過目不忘,但隻要認真思慮,就能將曾經記住的那些瑣碎事情想起。他依稀記著,建元初年秋闈出了個口齒伶俐、性子乖戾的探花郎,出生寒門,卻膽大包天地敢當眾懟得重臣下不來台。


    偏生他由皇寺高僧薦來太學,那位大師德高望重,黃憂勤之流也敬他三分。這小子能得大師青眼、親自撰文推薦,便等同於有了一重護身符。


    而且,他不站隊、不挑邊兒,遇事隻論理。


    今日懟了高門外戚,明日可能又上書彈劾閹黨擅權。總之他一出現,就將一池靜水的朝堂攪了個底朝天。最後,在七年後的宮宴上,他一醉晚歸,溺斃在了荷花塘,時年還不足三十歲。


    而史書工筆,隻給他留下了一個“牆頭草”的惡名。


    淩冽捏了捏眉心,實想不起這位探花郎的名字,隻依稀記得他有個自己取的閑號,叫“無恥閑人”。說來怪難聽的,但探花郎總是能解釋得頭頭是道,說什麽他不過考了一場試、說了點大道理,就拿那麽多俸祿還當官,可不就是“無恥閑人”。


    一個閑號,卻將天下大多數安心食俸的官吏罵了個狗血淋頭。


    所以他被從荷花塘中撈起來的時候,整個屍體都已經被泡得發脹。他是孤兒,也沒成親,皇寺的高僧在建元五年圓寂,文榜發出去大半年,那屍身都在草席上發臭潰爛了,也無人來領。


    最終,還是兩個城門守衛被上封罵到厭煩了,自認倒黴地買了薄棺、將人草草送到了城外亂葬崗。


    不過直臣,何至於此。


    淩冽惋惜於此人的生不逢時,若遇明君聖主,這樣的人必定能成其賢名。可惜他那侄子,滿心都是荒唐算計,而閹黨外戚隻顧著自己的利益,根本不把天下和百姓放在眼裏。


    他想著之後迴去給羽書寫一封信,讓他在八月後有機會盡量護著這探花郎。


    若將來,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百姓總是需要願意說真話、做實事的官吏。


    想了這麽多,淩冽身上也隱隱泡出了一點汗,溫泉雖好、泡太久同樣傷身,淩冽蹭了蹭鼻尖上的水珠,緩緩坐起身來,衝那邊盯著水麵不知在想什麽的烏宇恬風說,“我泡好了,先起了。”


    “誒?”烏宇恬風一驚,似乎也想起身。


    結果他才一動,就“唔”了一聲,又神色怪異地蹲下去,讓整個水麵沒過腰腹,他紅著臉,動作姿態有一股說不出的別扭。


    淩冽挑了挑眉,沒有深想,隻道:“我還要擦幹長發,不著急,你再泡泡,我等你,沒關係。”


    聽他這麽說,烏宇恬風便如蒙大赦的卸了力。


    淩冽用沐巾擦幹淨身上的水,他雙腿雖殘,但人沒有廢,這些瑣事不用人伺候、自己也做得。原本擦身這點時光、這些動作,於烏宇恬風而言是春|光無限,是窺視偷香的好時機,但他現在根本不敢再看一眼,怕自己待會兒走不出水麵。


    換好了衣衫,淩冽挪動輪椅往洞外走了走,洞內的水汽蒸騰,長發不易幹。


    見他出去,烏宇恬風長舒了一口氣,天人交戰片刻後,便背過身去,對著溫泉最裏側的牆壁,將手慢慢地伸到了冒著滾滾白霧的水麵下——


    夏夜的風暖,淩冽半濕的長發慢慢幹透。


    左不過待會兒就要睡,他也沒挽高髻,隻隨便拿發帶紮了點發尾,半散著那麽披發。他出來一會兒,洞裏的小蠻王卻半天沒動靜。想著泡久了人要發虛,他轉迴去,好心地想提醒一句。


    結果,才轉著輪椅迴到甬道中,他就遠遠聽見了一聲、被那密閉的山洞放大過的壓抑低吼。


    不是受傷的痛唿,也不是惱怒。


    淩冽隻愣了一瞬,而後就被山洞中又一遍遍放大的聲音,給整個臊紅了耳廓。他想轉身離開,可甬道狹窄,輪椅在其中根本轉不過彎,他手指發顫,沒本事倒轉輪子退出,更不可能在明白了發生什麽時,還能轉著輪椅往下。


    不上不下,不尷不尬。


    淩冽沒了辦法,隻能那樣僵硬在一片黑暗中,聽著水聲潺潺、聽著小蠻王這樣近又仿佛很遠的聲音,像是他擁著他、唿吸都灑落在他耳畔,又好像遠在天邊、一切的一切都隻是他的幻想。


    烏宇恬風那東西,他不是沒看過。


    隻是淩冽從沒認真往這方向去細想,可如今,他被迫聽了許久,卻還不見這段黏膩曖昧的時光過去。他垂下睫簾,忍不住地掰了掰手指。


    難道其偉如泰山,就當真需要一天一夜來攀登麽?


    就,至於需要那麽久麽?!


    這些問題,於他來說太難,像極了一道怎麽也解不開的九連環,又好像是怎麽也射不準的箭靶心。他有些煩悶,憋在那通道中,唿吸都急促起來——


    怎麽就,這麽有趣?


    他怎麽從來不覺得這件事情需要這麽久,需要這樣喘?


    抿了抿嘴,淩冽漂亮的眉眼中閃過一絲惱怒,他動了動手,想幹脆將輪椅滑下去,直接闖進去叫這該死的蠻子住手罷了,尷尬也就一瞬,也好過在這黑黢黢的洞中,聽這潮濕又充滿罪惡的聲音好太多。


    然而輪椅的軲轆才一動,剛才還隻是低吼悶哼的小蠻王,卻忽然開口說話。


    淩冽一開始沒仔細聽,可小蠻王卻不斷在重複同樣的音節,那些音節對淩冽來說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是他的字,陌生的是、從沒人會這樣帶著洶湧的情意喊他,繾綣溫柔又黏膩。


    不是“霜庭哥哥”,而是“霜庭”。


    霜庭,霜庭。


    他出生在秋日裏,那日整個宮闈中結滿了白霜。父皇喜得麟兒,便則了“秋風冽冽、白露朝霜”、“有冽氿泉、無浸獲薪”兩重含義,大約因為寵溺,父皇算破天荒地在他及冠前,就替他取了字號。


    他從不知,這個聽上去就冷冰冰的字,能被叫得這樣暖,這樣灼人。


    淩冽指尖微顫,渾身騰起了一股一股陌生的戰栗,像是著涼的寒顫,又好像是中了軟筋散的酥癢。威名赫赫的北寧王,在他前後兩輩子數十年的時光中,第一次全然失控。


    淩冽坐在輪椅上,僵硬地看著自己身體的反應,無措而茫然。


    那邊,小蠻王卻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喟歎,他不知道淩冽聽了全程,隻在水中洗洗手,然後就翻身上岸。他嘩啦啦的水聲驚動了淩冽,讓他終於蓄起了力量。


    烏宇恬風隻看見淩冽一陣風般闖進來,飛快地將地上那條已經有些濕的絨毯卷起來,而後他甚至沒來得及開口,他的漂亮哥哥就仿佛操控著戰車一般、消失在了甬道中。


    他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淩冽的背影仿佛在倉皇逃竄。


    烏宇恬風怕淩冽出事,隨便擦了兩下就追出去,才到通道,他就被淩冽厲喝住——


    “不、不許過來!”


    “哥哥你怎麽……”


    “……不許。”淩冽憋紅了臉、聲音發顫,心裏又是委屈又是不堪:他怎會這般孟浪,不過算聽個牆根,就星火燎原地將自己燒起一大片,他才是寡廉鮮恥,他才是、才是……


    越想越氣,越想越急。


    烏宇恬風原本站在道口裹足不前,忽然聽見了一聲低低的嗚咽,他慌忙上前,哪怕之後被淩冽打得鼻青臉腫。他邁開長腿兩步上前,明明光線昏暗,他還是第一眼就看清了淩冽豔紅色的眼尾。


    “哥哥你怎麽哭了?!”烏宇恬風擔憂極了,“是有哪裏不舒……”


    他問了一半,卻忽然因靠近的緣故,直接而莽撞地,看清楚了那一塊半濕的絨毯下,讓淩冽羞恥又尷尬、險些急哭,卻反過來讓他心動、讓他驚喜的:那一處藏不住的山巒跌宕起伏——


    作者有話要說:霜庭哥哥羞羞臉~!


    今天我們的北寧王也在大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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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恬恬:哥哥好壞,但我好喜歡!


    淩冽:……到底是誰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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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原來, 哥哥也是喜歡的。


    烏宇恬風看著淩冽, 而淩冽隻是羞憤地錯開了視線,悶悶地反駁道:“……別胡說,誰哭了。”


    中原人愛麵子。


    若在往日,烏宇恬風定會從善如流地顧著哥哥麵子, 順淩冽心意將所有荒唐旖旎都當成偶然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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