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夕陽透過門縫虛無輕柔的照射進來,空中有細小灰塵飛舞,門扇輕輕閉合,將淡金色的餘輝盡然擋在門外,青石地板上最後一抹光亮如抽絲般消失。


    竇憲提步走到屋內的黃花梨木圈椅前,撩開袍子坐下,以手支頤漫不經心的看向了聞大師。


    了聞大師緩緩轉身,饒是屋內光線昏暗他依舊清清楚楚的看到麵前的男人那雙黝黑眸子裏的深不見底的執念,了聞大師雙手合十悲憫的念了一句佛號,“竇施主,執念太深恐會害人害己。”


    三年前太後初來寺中之時,便是這位名揚天下的少年丞相護送,彼時他觀他的麵相,隱隱推到他的命格,君臣相宜萬民稱頌,乃是富貴顯赫到極點的命格,偏生妻早喪,亦無子女緣,一生榮華顯貴卻是孤獨冷寂。


    如今再見乍然一看卻是心下大驚,不過三年,此人命格已天翻地覆,竟連他也是看不清摸不透!唯獨一點,三年前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氣質清華玉質金相,如今眉目間竟隱隱帶了戾氣和深切的執念,再不複從前的清透。


    思及方才那名喚“藥藥”的女子命格中陡然多出的一筆,了聞大師幾不可見的搖頭長歎。


    當朝丞相國之砥柱執念如此深厚卻也不知是福是禍。


    旁人得了了聞大師的指點定是如蒙大恩感激涕零,恨不得大師再多說幾句好讓他多得些好處,竇憲卻是哼也不哼一聲,兀自把玩著掌心的嬰孩巴掌大的白玉雕子辰佩項串,拇指輕輕摩挲著鼠尾上的鏤空包金。


    許久,久到禪房內的檀香已燃去大半,長長的香灰不堪重負落入香爐,竇憲手猛地一翻將手裏的項串收入袖袋中,抬眼看向已然迴到蒲團上打坐的了聞大師,“記著答應我的事。”


    長長的寂靜後,了聞大師停下口中輕誦的經文,點頭道:“隻要竇施主莫做傷天害理之事,貧僧自不會插手俗事。”


    得了了聞大師的許諾,竇憲這才滿意起身,行至木門前,他駐足,稍稍側首,餘光掃過了聞大師鋪撒在地上的袈裟,側臉隱在陰影中,意味不明道:“大師此等佛門中人,自然不懂。”


    言罷,他拉開門扇,頭也不迴的離去。


    禪房內,了聞大師抬首看向正前方牆壁上遒勁灑脫的“佛”字,目色複雜晦澀。


    ***


    把蘇妍幾人帶到門前,妙心小師傅便轉身離去,蘇妍踏上木廊,將將要伸手去推門,卻見那直棱門竟自己從裏麵打開,露出一身著粉白褙子青白撒花長裙,梳著雙丫髻的妙齡女子。


    蘇妍尚來不及細思是否是妙心小師傅帶錯了路,便聽那女子輕唿一聲,在蘇妍和她身後的彭春彭雷身上來迴掃了幾眼,似是終於意識到什麽,她一雙瀲灩妙目滴溜溜圓瞪,忙不迭拜倒,“流螢見過……”


    說到這裏她卻是抬眼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蘇妍,待見她梳著垂鬟分肖髻時,她目中閃過絲絲迷惑,口中囁嚅著試探道:“夫人?”


    蘇妍迴首看向身後的彭春彭雷,目下之意是讓他們給她一個解釋。


    彭春恭敬道:“蘇姑娘,流螢是君侯安排來伺候你的。”


    蘇妍點頭,迴身看向流螢。


    方才彭春對蘇妍的稱唿自然傳入流螢耳中,小丫鬟後知後覺的捂嘴,怯怯的看向蘇妍,唯恐她不虞。


    流螢看起來也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麵仍帶著稚氣,蘇妍見到她就仿若見到了夏花,心中自然對她多了分親近,上前扶起仍跪倒在地上的流螢,輕聲道:“快些起來。”


    流螢受寵若驚,虛扶著蘇妍的手起身,把她迎入屋裏,彭春彭雷二人一左一右守在門前。


    佛光寺乃是大昱數一數二的佛門聖地,每年來此上香暫住的香客不勝其數,加之三年前太後來此修行之時新帝曾撥下大筆金銀修繕佛光寺各處,是以佛光寺的居士寮房乃是不可多見的寬敞明淨。


    蘇妍住的這間地處幽僻,環境清幽,倒是極得她的屬意。


    流螢顯然來了些時日了,這寮房四處被她收拾的如同閨中貴女的閨房,寺廟通用的青紗帳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月白棉細紗帳子,床上杏子紅雲絲綿被整齊疊放著,秋香色素麵錦緞迎枕安穩放在內側。


    蘇妍在黑漆圓桌旁坐下,摸著手邊青瓷纏枝茶壺裏溫熱的茶水,抬手將流螢招至身前,“別站著了,坐吧。”


    流螢站在原地,好半晌,在蘇妍的催促下挪著步子虛虛坐在凳上。


    蘇妍倒了杯茶水遞給她,“瞧你的嘴都幹的起皮了。”


    流螢傻愣愣接過茶水卻沒送至嘴邊,而是放在桌上,一手在自己臉上狠狠掐了一下,白皙圓潤的臉上登時一道紅印,小丫鬟“嘶”的倒抽一口涼氣,顯然是疼著了,卻是眉眼俱笑,眸子裏晶晶亮亮的,傻乎乎道:“原來不是夢!”


    她一係列舉動嬌憨可愛,蘇妍忍俊不禁道:“掐自己做什麽?”


    “我聽別人說大戶人家的姑娘夫人脾氣都不好,時常會罰人的!”流螢抬頭眸子晶亮的看著蘇妍,“姑娘你怎麽就這麽好呢!”


    這與她掐自己又有什麽關係,蘇妍仍舊未曾明白。


    流螢胳膊肘抵著桌沿,雙手捧腮道:“姑娘你長得這麽美,脾氣又好,我還以為自己是做夢哩!”


    蘇妍這才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麽,“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流螢不好意思的在凳上扭了扭,卻還不忘再強調一句,“我說的都是真的,我長這麽大,還是頭一迴見到姑娘這麽好看的人!”


    被人誇獎總歸是高興的,蘇妍抿唇一笑,“你今年多大了?”


    “年底就十六了。”流螢答道。


    與她所想相差不多,蘇妍暗自點頭。


    主仆二人又閑聊了幾句,流螢告訴蘇妍,她是月前被彭春從牙婆那裏買來的,在一個姓趙的嬤嬤跟前學了大半月的規矩和怎麽伺候人,三天前才到的佛光寺。


    竇憲恢複如常到如今亦不過月餘的時間,看來他將將恢複如常便已開始為她安排日後諸事。


    聽著流螢說她在嬤嬤那裏知道的自己的喜好,蘇妍心下微暖,眉眼愈發柔和。


    流螢正眉飛色舞的說著,室內陡然一暗,一道陰影打在地麵上,蘇妍迴身,“仲康。”


    因著流螢所說之事,她心下柔軟,眉目流轉間情意綿綿,溫言軟語喚得竇憲眸色幽深了幾分,他提步邁過門檻在蘇妍身旁坐下,目光掃過一旁的流螢。


    流螢自然知曉竇憲是何人,亦早已被人告知過他二人的關係,現下被他目光掃過,隻覺腳底生涼,打了個哆嗦顫聲退下,臨走不忘把門拉上。


    “可還行?”竇憲看了一眼緊閉的門,問道。


    短短幾句交談,蘇妍已大致摸清流螢的性子,如此一個嬌憨良善的姑娘,她自然沒什麽不滿意的,點頭道:“流螢很好。”


    她的迴答在竇憲的意料之中。


    上一世流螢便是小嬌妻身邊的貼身丫鬟,二人雖相處不過兩年,卻是主仆情深,流螢亦是真心實意的關切小嬌妻,是以此番竇憲直接命彭春將流螢從牙婆手中買下,讓府中的老嬤嬤調.教了些時日,送來伺候蘇妍。


    “我已同了聞大師說過,你隻管安心在這裏將身子調養好。”竇憲抬手將蘇妍頰邊一縷頭發繞到耳後,細細叮囑道:“雖說是在寺中,卻也不必委屈自己,想吃什麽不必忍著,隻管叫人去買,我給流螢留了銀兩。”


    “若覺寺中煩悶便出去走走,彭春彭雷會留下暗中護著你,不必擔心。”


    蘇妍輕輕點頭,抬眼看向竇憲,“那你呢?”


    終於等來這句,竇憲勾唇一笑,“長安催得急,我不能在此多留……”


    他話未說完,蘇妍便急急道:“今日便要走嗎?!”


    話音落下她才恍覺自己太過急切,垂首咬唇訥訥道:“住一晚應當不礙事吧……”


    一想到要跟他分開,她心裏就覺得悶悶的難受。


    竇憲抬起她的下巴,目光灼灼看著她,輕聲道:“藥藥。”


    蘇妍抬眸,“嗯?”


    竇憲揶揄一笑,“你舍不得我。”


    心思被道破,蘇妍赧然,目光遊離不肯看他。


    每每她露出這般羞怯的模樣,竇憲便覺得心腔中滿滿的柔情要溢出一般,伸臂將小嬌妻攬入懷中,輕吻她的發頂,“我明早走。”


    許是因著即將要分開,蘇妍難得沒有害羞掙紮,破天荒的主動伸手迴抱他,乖巧的偎在他懷中。


    一時間屋內一片靜謐溫馨。


    靜靜相擁了一會兒,竇憲自袖袋中拿出那塊白玉雕子辰佩項串,在蘇妍不解的目光中掛上她的脖頸。


    “這是?”蘇妍低頭輕撫頸間的項串,隻覺這玉佩玉質潤澤細膩,觸手生溫,便是她這般不懂玉石珠寶之人都知曉這玉定然不是俗物。


    竇憲撥開她的手,將項串擺正,目光定定看著那白皙頸間的玉佩,啟唇道:“這塊白玉雕子辰佩……”


    蘇妍抬眼看他,靜待下文,卻聽他話鋒一轉。


    “日後你便戴著吧,若有人問起,隻說是自小便戴著的便可。”


    蘇妍不解,“可……”


    竇憲輕撫著玉佩下端隱秘的一行小字,神色晦暗不明道:“若有人問起,你便這麽說,日後……自會知曉緣由。”


    他極少在她麵前露出這樣的神色,蘇妍隻以為是什麽不好說出口的事,便壓下心裏的疑惑,點頭道:“嗯,知道了。”


    見她應允,竇憲複又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眸色幽深落在遠處,喟然長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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