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一個四十多歲依然風韻猶存的女人。盡管飽經風霜的臉龐爬著深深的皺紋,但母親的美貌依然無法忽視,大眼睛,鵝蛋臉,眉清目秀。小時候淘氣的翻箱倒櫃的時候,我曾在父母的結婚證,弟弟的準生證等證件上看到過父母的合照。那時的母親二十出頭,年輕貌美,白皙的膚色和父親黝黑的膚色形成鮮明的對比。當然當時的父親也很年輕,二十多歲,很有朝氣,同時又略微成熟。父親比母親大五歲。他們之間的婚姻始於那個時代農村主流的婚戀模式——相親。


    母親出生的年代和地點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貧窮落後,困頓窘迫。七十年代初的皖北平原一貧如洗。我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以貧困聞名國的曆史短淺的縣城。在我最早的記憶中,那兒的人們還是以務農為主要的收入。一年到頭,一家人能指望的就是家裏的幾畝地和幾頭家畜。一個村上的人,每天除了買鹽,買洗衣粉,買火柴……等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外,基本上不花錢,吃的東西基本上都是自己地裏生產出來的。比如,吃的麵粉是自家小麥打的,打小麥產出的麩皮,就留著自己喂羊喂雞。吃的油是自家的豆子打的,打油產的豆餅大部分會賣掉,小部分被帶迴去給牛羊作為補充飼料,吃的菜基本上都是自己院子裏或是自留地裏中的。誰家要是辦事了,大人們去隨禮,幾十塊錢都覺得多。從年頭到年尾,能吃到肉的日子都是有特殊意義的。過年過節,親戚來訪。


    在我上小學的時候,社會的經濟條件都提高不少的情況下,我外公還會為幾塊錢的電費和電工爭論不休,不辭辛苦的跑了好幾趟三公裏之外的變電所。那時的農村基本上都是最自然最樸實的土路,平時大都是坑坑窪窪的,隻有農忙的時候要打糧食才會有人整平做麥場。


    我母親的一生正如她自己所概述的那樣:我這輩子沒過過幾天好日子。母親在家排行第五,她是外公和外婆最小的孩子。母親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母親小時候雖然受寵,但是那個時候溫飽都是問題,而且舅舅們都要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家裏的壓力還是很大的,因此母親隻上過幾天的學,一年級都沒有讀完就輟學了。外公因為每年幾塊錢的學費,不讓母親上學。這導致了母親一生的遺憾,到現在隻要一提到文化母親就會說幾句怨恨外公不讓她上學的話。


    母親十幾歲的時候,大舅已經娶妻生子了,母親經常幫他家帶孩子,幹農活,卻得不到任何的好處,關心。母親曾經在大舅家洗頭時不小心磕到水槽沿上,當時流了好多血,現在母親額頭稍上的地方,留下一個約一厘米寬,三厘米長的疤痕。白色的疤痕在濃密烏黑的頭發的襯托下顯得十分紮眼。但是就算是母親傷成這樣,大舅家也沒有人管她。最後還是二舅把母親抱迴外公家的。沒有人說要給母親去看看醫生或是買點消炎藥處理傷口。最後母親的傷口是自然好的。在哪個貧窮的時代,疼愛是廉價的。外公縱使再疼母親,也不會在她的身上花太多的錢。


    母親每天勤勤懇懇的幹活,卻沒有一點可以自己支配的錢,也沒有見過什麽錢。她穿的衣服都是撿哥哥姐姐穿破的自己改。母親幫大舅家幹那麽多的活,做那麽多的事,大舅給母親買了一雙球鞋,大妗子還和大舅生氣。有時母親幹活幹慢了,大舅還罵母親。在他們看來母親為他們家做事是理所應當的。母親不是他的妹妹,而是他的奴隸。外公對大舅的做法黯然默許。不獨立的女性是可悲的。外公養了幾十頭的羊,都是母親放羊,照顧羊,到年底的時候外公把羊賣了,得到的錢都留著給舅舅們蓋房子娶媳婦,沒有母親的一點。


    每每聽到母親講她小時候的這些事,我就會氣憤地說:“那你不會自己過,自己種自己的地,自己養活自己?你不會出去打工?”站在現在的角度,我義憤填膺地說,既為母親悲慘的童年心疼,氣母親的軟弱,妥協,同時又因為當時的情況憤慨。


    母親眼中泛著淚光,聲音暗啞,哽咽著說:“那時候沒有你說的那樣的。哪有女兒自己過自己的。那時候也沒有人出去打工。”悲傷中帶著深深的無奈。


    確實,我忽略了大時代的背景。在那個時代,我的想法簡直是異想天開。在世界,曆史,時代的長河中,順流而下遠比逆流而上要簡單,省事。時空的局限性,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我不能站在現在的時空節點去嘲笑過去的落後,蒙昧,萎靡,那些在現在看來荒謬的事,在過去的時空中是一種深深的無奈。在那個時空中,現在的思維亦是一種荒謬。那些聽起來,荒唐可笑,匪夷所思的事,其實都是一個時間階段的局限。但是站在個人的角度,我確實無比地憎惡那個時代,那個駭人聽聞的世界。所有的努力,都不過是一種徒勞無望的掙紮。


    從小就少有人問津的母親在二十四歲才在村裏人的介紹下,相親,結婚。外公外婆疼愛母親,但關注的也隻是她的溫飽,外婆忙著做農活,照看一大家人的生活,外公想著掙錢給兒子們結婚用。母親就在這樣無人問津的狀態下長到二十四歲,身邊的同齡的孩子都上了小學,母親還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在家忙著家裏的農活。她的美貌在貧窮中消亡,她的青春在農活中一晃而逝,沒有留下任何的蹤跡。她賴以生存的一切都是那麽脆弱,那麽不堪一擊。


    她天生的優勢最終也在虛度痛苦的時光消失的無影無蹤。曾經那個雙眼皮,大眼睛,鵝蛋臉,皮膚水嫩白皙的年輕姑娘早已在歲月的滄桑中變成了一個皮膚黝黑,滿臉皺褶,身體虛弱,頭發花白的中年婦女。在她的蒼老的臉上依稀能夠看出當初的美麗,但是那段寶貴的青春歲月早已葬送在那時的困窘之中,成了眾多記憶中的一部分,變得平淡而無意。


    結過婚後,母親過的並不好。我不知道那時候,父親的脾氣到底源於何處。他總是嫌棄母親沒文化,不會幹活。而他自己也隻是初中畢業而已。而且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地區,和母親同齡的女子大多都是沒讀過書,或是讀的書很少。每天在家幹農活,顧著不到兩畝地的莊稼,文化又有何用處。


    父親對母親不好,也不珍惜。盡管他能娶到母親也並不容易。在小時候,我常常看到父親和母親吵架,打架,每次都是母親的哭聲作結。我不明白這樣的打鬧到底意義何在。生活本就不易,為什麽還要自討苦吃呢。折磨著別人,也沒有成自己。


    可能是生活的壓力壓的父親不能喘息吧,但是這些苦楚為什麽要變成捶打在女人身上一點也不留情的拳頭。毫無疑問,暴力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母親曾多次在和父親打架之後,離家出走。開始的時候,母親還會去外婆家,但是父親很快找來了。外婆雖然疼愛母親,但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的水,外婆家終究不是母親的長久之地。後來母親離家出走就不去外婆家了,而是出去像乞丐一樣的流浪在離家大約十幾公裏的村莊。


    我很清楚的記得一次母親離家出走後,父親細心地照顧著我和弟弟,吃過飯就用農村的人力拉車拉著我和弟弟去地裏,拔草,期望著母親會從我們家田地邊的那條通向鄉道的泥路上出現。那些天,父親的形象在我的心中無比的落魄。在父親拉著我和弟弟去田地裏的路上,碰到認識的人問父親:“你媳婦去哪了?怎麽你來帶孩子了。”父親臉上掛著僵硬地笑容。或許他在後悔吧。過了一周左右的時間,母親就會自己迴來,父親也變得柔和多了,不會罵母親,也不會打母親。他們兩個都不提吵架打架的事,也不提離家出走的事。一切好像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但是過一段時間後,父親又會打母親。就像是一種循環一樣。


    就在父母這種打打鬧鬧中,我和弟弟一天天的長大。生活依舊一貧如洗。父親為了掙錢做過很多事:買拖拉機給人犁地,播種;和母親一起走街串巷賣冰糖葫蘆;養羊;出去打工;到南方的城市裏賣西瓜;也在城市裏收廢品。因為我們一家五口人,家裏的一畝多地真的難以維持。生活在父親的不斷努力下也在一天天的好。可是命運就是如此突然,本來再過幾年,父親攢的錢就夠迴家給弟弟蓋房子的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父親的腿突然不知何故浮腫了起來,身體也跟著每況愈下。


    在多家醫院檢查,最後都沒能有個定論,有的醫院說是腎炎,有的說是肝硬化。我和弟弟還在上小學,妹妹才五六歲,一家人指著父親生活。病症一直不好,父親有些急了。他東北西走去了不少地方,看了不少醫生,中醫西醫都有。這樣就難免有些有病亂投醫了。這期間,父親也被騙過幾次。


    父親這一病就是兩年,散盡家財,最終也沒能治好病。我們一家人在這兩年裏付出了所有的努力,最後還是沒能留住父親。我知道父親舍不得離開。我們這三個孩子都還小,母親也沒什麽能力,他想活著照看我們的。


    我們也想讓父親活著,他什麽都不能幹,但是如果有他在,我們迴到家,還有一個人在等著我們迴去,還能看到他,和他說說話。現在母親常年在外打工,弟弟亦是如此,我在上學,放假的時候就去做臨時工掙生活費,妹妹在家上學。一家四口人,分別居住在四個地方,一年到頭在一起的時間屈指可數。何況弟弟又是一個不戀家的人,他從來不在乎什麽團圓不團圓。他一直都是盡可能的不和母親在一個地方,不讓母親過問他的事,他也不向母親說他的事。


    父親去世後,母親獨自一人來到曾和父親一起謀生的城市旁邊的一個城市打工。我和弟弟在老家上初中。妹妹在外婆家上小學一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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