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紙老虎(2)


    夜漸漸深下來,山穀中泛起潮濕陰涼的氣息。兩個小時之後,方清月掛斷電話,看看一旁正替賀暄把吉他收進帳篷防濕的成辛以,無聲歎了口氣。


    “他倆不迴來了?”成辛以走過來。


    “嗯,曦曦說她腳疼得厲害,而且醫院還要排很久的隊,等排到了再看完診,時間就太晚了,所以賀暄幹脆就訂了晚上的床位,明早再迴來。”


    “行吧,要不要吃點水果。”他想把洗好的提子拿出來給她,但方清月擺手拒絕了。


    “不吃了,太晚了,我……我還是去洗漱吧。”


    她猶豫了一下,站起身之後終究還是把礙事擋腿的毛毯拿開,放到椅子上了,餘光感覺到成辛以正巧在下一秒低頭看向自己的鞋尖,神情倒不見太異。


    等她去女生帳篷取了洗漱用品,又出來繞到山穀後麵工作人員搭起的簡易流動水台處洗好,再一轉頭,不禁有點想笑。


    “你幹嘛一直跟著我啊?”


    這麽手長腳長一個大高個子,卻在她來來迴迴洗漱的整個過程中就一直像隻溫順的長毛大狗狗一樣跟著她,一言不發,還有點奶乖奶乖的。


    “保護你啊。”他揚揚頭。


    “這裏雖然是正經景區,但畢竟也隻是個山頭,不安全。”


    ……哪有那麽誇張,她扭頭看看兩頂帳篷和洗漱台之間不超過二十米的距離,想了想,抱起手臂挪了挪腳。


    “那換你洗漱吧,我保護你。”


    成辛以笑出聲來。


    “好啊。”


    ——


    但兩人都洗完漱、迴到帳篷口坐下之後,氣氛似乎隱隱約約又恢複了剛才的微妙詭異。如果是四個人的露營夜,其實這會兒大家湊在一起聊天或者玩桌遊,消磨起時間來應該蠻輕鬆的,可此刻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就總覺得怪怪的。


    不過還沒到睡覺的時間,太早了,她還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沒做。方清月拄著下巴,狀似隨意望了一眼山穀入口的方向,值班室亮著忽明忽暗的燈光,估計是那對中年夫婦在看電視。正想著,又聽到成辛以在一旁開口。


    “方清月。”他的聲音格外沉。


    “嗯?”她轉過頭,正看到他的指尖在折疊椅的扶手上緩緩叩著,儼然已經是接近十年後心思深沉的刑警隊長的習慣動作之一,但那時的方清月還並不經常見到,起初也沒覺得異常。


    成辛以注視著閃爍跳躍的露營燈,暗暗緊了緊後槽牙,在最後一次輕叩之後佯裝淡定開口。


    “今天晚上你得跟我一起睡。”


    “……什……什麽?”方清月吃了一驚。


    他沒轉頭,側臉沉靜如山,她甚至能看到他瞳孔中影影綽綽的燈影,仿佛撞碎了宇宙邊緣的零落星光。


    “不安全。”那星光突然變得惜字如金起來。


    ……她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畢竟是座人煙稀少的山,就算帳篷有鎖可以從裏麵鎖住,也絕不是萬無一失。可是……也不是非要跟他一起睡吧……肯定還有別的辦法保證安全的……


    “……沒關係吧,兩頂帳篷離得這麽近,真有什麽事我會叫你的。”


    成辛以又開始淡定叩擊椅背,依然沒看她,眼中隻盛著搖晃夜色。


    “要不然我就隻能在你帳篷外麵蹲守一晚上了。倒不算什麽難事,反正我最近經常熬大夜值班,習慣了,也不會太辛苦。”


    ……這莫名其妙的以退為進是怎麽迴事?


    方清月怔怔盯著他,視線從筆挺鼻梁轉移到他的耳朵上緣,察覺出什麽,轉而低頭抿起嘴角。


    二十歲出頭的成辛以已經開始有了一點點日後刑警隊長果決淩厲的雛型,有意識板著臉不笑時輪廓格外堅朗,言語精簡,卻隱隱透著強硬,在關鍵的人身安全問題上,主意硬得很,堅決不會讓步。可有一點——是十年後的成熟老男人早就不會再有的——邀她同睡時強裝鎮定但卻無聲無息紅到爆炸的耳根。


    她迴憶起之前偶爾幾次親熱到兩人都微微動情時他始終停留在她衣服外麵、從沒試圖伸進去過的手,不禁覺得自己有些拘束過度。沒什麽好擔心的,自她認識他以來,成辛以一直都是個很有分寸的人,不管言談還是舉止,戀愛這麽長時間,從來沒有越過界,甚至有天晚上,因為陪外公下棋遇上雷暴台風走不了,為安全起見,外公要他在客房留宿一晚,之後自己迴房休息了,他就站在她臥室門口陪她小聲聊了好久的天,即便後來她覺得開著門沒關係,可以讓他進來小坐幾分鍾,他都還是始終規規矩矩負著手靠在門邊,一步也沒有向裏邁。


    想到這兒,方清月平靜點了點頭。


    “好。”


    但這次他似乎卡了下殼,才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終於轉頭看過來。她挑挑眉,站起來。


    “我去拿睡袋。”


    “……呃,我幫你。”


    ——


    男生帳篷裏東西不多,但堆得亂糟糟的。成辛以先鑽進去,把賀暄的書包睡袋等等一股腦丟進了女生帳篷,才敞開門讓她進,又接過她的睡袋幫她鋪。


    空間還挺大的,她站在門邊打量一圈。這兩個男生都是高個子,所以買的最大號床墊,並排放著,旁邊豎著一架賀暄從宿舍帶過來的立式風扇。


    反正淩晨四點就要起來看日出,而且還要等到零點給他生日驚喜,她看看表,算了算時間,發現總共也沒幾個小時可以睡覺,就拿了本打發時間的小說,低頭走過去。帳篷裏比外麵悶一點,她還捧著他那條毛毯擋腿,所以放好東西之後的第一件事是想開風扇。


    但第一下沒成功。


    這架風扇似乎有點舊了,反應遲鈍。她又湊近了些,重複按了幾下,卻一不小心調成了最大風量。


    “唿——”


    “……啊……”


    人造風又急又大,毫無鋪墊撲麵而來,帶著灰塵四散的味道。她被迷了眼睛,整個人猝不及防向後躲,結果不小心被懷裏的毛毯絆了腳,一個趔趄摔坐到了地上,頭發吹得亂蓬蓬不說,那條又大又厚的毛毯一時竟也被吹起來,就像長了觸手的怪物,整個罩在她身上頭上,纏得亂七八糟。


    於是成辛以一轉過來,看到的就是她罕有的狼狽淩亂模樣,蹙眉閉眼,溫潤長發糊了滿臉,手腳都被裹在毯子裏。他忍不住低眉笑,想扶她,而她這時正氣急敗壞要從毯子裏掙紮著抬高雙臂要爬出來,毛毯上的細粒絨絨起了靜電,黏在了衣服上,連帶寬大t恤一起被向上扯,不經意間露出裏麵的小背心,而兩個人的動勢又恰好雙向相遇,他伸出去的手比腦子快。


    她的臉唰一下子紅了起來,連同著耳朵甚至臥蠶都一並,仿若日落前灑滿天際的醉色晚霞。緊接著,他感覺自己的脖子也迅速升高溫度,手用盡所能達成的最快速度往迴收,可大概是兩個人反射弧實在太接近了,這時正趕上她像隻小鬆鼠一樣猛地向另一端躲,但她動作太驚慌,毛毯又太大,就像存了心要惹惱人似的,竟把他那隻本想收迴的手糊裏糊塗跟著裹進了毯子裏頭。


    “……啊!成辛以你故意的!”


    虧她上一秒還覺得他守分寸。氣得她直想踢他,可要抬腿就會後移身體重心,毛毯隻會裹著兩個人一起往後倒,成辛以這才徹底迴過神來,及時扯住毯子。


    “別動!”


    ……


    恢複理智的成辛以動作很快,屏住唿吸,對付淩亂毛毯的那隻手微微顫抖著——但她並不十分確定抖的是他還是自己——不多時就解開了纏成一團的毯子。手腳得了解脫,她馬上把罪魁禍首丟到了床墊最裏邊,也顧不上理順一團亂的頭發了,好似個憤怒炸毛的小刺蝟,縮在帳篷角落裏悶不吭聲瞪著他。


    成辛以用力繃住表情。


    原本對他而言,即便隔著一層衣服,畢竟也是頭一迴,還是這麽意外的情境下,確實是有點尷尬的。可那種尷尬很快就被另一種情緒替代了——怎麽會這樣,他默默把剛做過“壞事”的掌心背到身後……她可是方清月啊,雖然平時呆呆冷冷跟個小尼姑似的,可是於公,她這幾年寫過好幾篇研究某些特殊癖好臨床形態的學術論文,洋洋灑灑幾萬字的措辭用語直白精確,見不著半點兒避諱;於私,聯係方式是她先要的,初吻是她主動的,平時在無人處單獨約會時她也常常主動要抱要親,向來都是大大方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這麽樸素又狼狽的害羞是在她臉上出現過最少的表情之一了。


    轉念想到什麽,他去自己書包裏拿出個筆記本,撕了張白紙下來。


    “方清月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的……折個紙哄哄你,好不好?”


    “……折紙?”


    她不知道他在搞什麽鬼,一頭霧水,但根本也沒心思去細問。其實她能隱隱意識到一點,真正原因是他的手被緊緊束進毯子裏、最後一絲空氣也被擠出去那一瞬間、從她的尾椎骨倏然升起的感覺,那種連同所有腳趾都驟地發麻的隱晦感覺。最可怕的是,她竟然發覺自己並不反感這種陌生的身體變化,甚至還有那麽一絲不願意承認的……惱羞成怒原來是這種心情,她總算實打實能體會得到。


    白紙很快在成辛以的十指之間變成立體形狀,她縮著腳趾緩了會兒,理好短裙邊緣,用手壓著以防走光,看不太出他折的是什麽古怪東西。


    “這到底是什麽?”好似像尖耳朵的貓,又像狗熊的頭。


    “嗯……”他挪動膝蓋,半跪在她麵前,把折紙豎過來好讓她看得更清楚,然後左手舉起,在那動物額頭上比劃了個“王”字,正襟道。


    “這是你。”


    “……我?”


    “紙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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