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無名村屋(2)


    海浪剪碎月光。前院盡是些無人照料的雜草,一支曬衣杆倒在地上,壓倒一大片幹枯發黃的草葉,半隻破破爛爛的卡通風箏倒頭插進沙土裏,露出彎曲脆弱的纖細支架,在風中發出唿唿的哀叫,如同腐屍殘肉之下凸出醒目的白骨。一道極小的黑影飛快地從牆根角落竄出,又飛快地隱入另一個黑暗角落,但小心翼翼沒有發出老鼠該有的吱叫。方清月咬緊嘴唇沒出聲,也沒再兀自走在前麵,而是聽話地跟緊他,隻踩他踩過的草葉,默默等著他用同一根發夾撬開了院門的鎖,再接著是房門門鎖。


    陳舊木門發出潮濕的腥臭味,在推開它之前,成辛以轉頭瞟了一眼身後東南方向——是坐落在遠方斜坡上遊旗望派出所的位置。她注意到他的視線走向,腦中一瞬閃過晚飯後楊天銘嬉皮笑臉拉著曾煥等一眾人要打牌“放鬆”的畫麵,不禁再次覺得老楊一個人獨自應對兩個嫌疑人似乎算不上一個十拿九穩的選擇。


    不過成辛以對楊天銘的信任度好像比她原本以為的更高一些,這一點倒與聽來的流言不太符,她默默想。但在這當口她並不想提問,更不想主動跟他搭話。木門發出難耐的吱啞哀叫,牆外又一隻黑色小動物從餘光裏躲進斜對角的角落,前麵男人的右手向後探出,沒有迴頭,也無半點遲疑,仿佛腦後長了眼睛,精準明確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快速掃了他一眼,光線太暗,隻能隱約辨出他頸後發根下亮晶晶的新汗。


    “站近一點。畢竟方法醫‘人生地不熟’的。”他輕聲哼道,把她往自己正後方拉了拉。


    方清月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這是句諷刺,而且是針對一個月前她剛迴來那天小曲那句話衍生出來的。他以前從來不會說這麽討厭又沒勁的話……貼在皮膚上的滾燙指腹瞬間就沒了旖旎味道,她咬著嘴唇掙了一下手腕——當然沒掙開——視線盯著他腰後左側衣服下隱約突起的槍套形狀,腦中閃過前天被挾持時瞥到過的鋥黑金屬槍身,又捏了捏自己掌腹的紗布,深唿吸一番,決定繼續忍氣吞聲,站在他身後,沉默觀察麵前的破舊村屋。


    這是最典型的一室戶。客廳和臥室連為一體,沒有走廊,沒有玄關,沒有隔擋。沒有廚灶,戶型方正,廁所大概和吳文奇老宅一樣是半露天的簡易草棚,也設在屋外,室內的所有空間一覽無餘。方清月在門邊駐足,在黑暗中眯眼努力辨認目之能及的家具形狀——破舊桌椅、兩隻很大的立櫃一左一右緊靠在東西承重牆邊麵麵相覷,西麵是衣櫃,東麵是書櫃、上個年代的正方形電視機和過時的黑色cd機、長條木沙發椅、上麵半搭著一大條帶有依稀不明汙漬的沙發毯、三角形的茶幾、方形馬紮凳、深灰色水泥地麵……空氣中彌漫著厚重灰塵的氣息,月亮從雲層中冒出頭來,窗簾簾布半拉半敞,點點銀光斑駁散進地上,勾勒出在半空中跳舞的濃濃灰塵,和處在那之後的一張雙人尺寸的木床,床上空蕩肮髒,沒有床墊,更遑論枕頭床單等床品,木床架殘破不堪,其中一些邊角已經變成黑色,和院內那隻風箏一樣,又髒又破,底下的木頭床架上還夾著幾絲細細的毛絮,大概是原本床墊的內膽,窗戶緊閉隔絕嘯風,但也許是外牆壁單薄的原因,這些毛絮還是在空中微微顫動。這一番淒涼荒蕪景象,讓人不禁懷疑早在這村屋搬空之前,這張床就已無人使用了。


    連床墊都搬走,說明原住的這戶人家確實毫無再返迴的意思吧……方清月皺了皺鼻子,另一隻沒被握住的手把口罩拉下一點。


    也許是腦中先入為主覺得這次終於摸到了隱秘的關鍵,她的直覺和鼻翼統統在發出警惕的提示,除了腐敗灰塵味和蟲鼠常來常往的濃重騷臭味之外,這件村屋裏似乎還彌漫著另一股不易形容的味道。


    是什麽味道呢……


    她不太敢確定,也無法精準辨別,但這種味道已然令她湧起某種無法解釋的本能,隨之而來的不適感如同長久浸沒黑暗中尋找後驟然亮起的灼目燈泡,而且似乎是在她能與這間房子聯係起來之前就已經存在好久了,也許甚至更早,早在她站到這棟房子門口之前,隻不過是剛才被身邊雷公氣得暫時忘了這一茬而已。


    又掙了一下手腕,這次成辛以倒很聽話放開了手,於是方清月整理好手套,把手電筒的光圈調小,越過他,踮腳踩著黑暗,憑著嗅覺感知,走到沙發邊,定定神,合上眼,深唿吸,再一次嗅了嗅。


    確實有。她睜開眼,借著月光從頭至尾注視整張木沙發。


    中式風格,實木材質,靠背鏤空,長約200公分,高約80公分,寬約50公分以上,能容納三四個人並肩齊坐,座板上鋪了一張兩公分厚的長方形墊子,沙發毯原本應該是放在墊子上的,但此時有大半掉落在水泥地上,整個垂頭喪氣傾斜著,上麵的紋路因為年歲久遠而變得模糊不清,有些地方甚至結了蛛網,沾了一點蟲鼠留下的痕跡,而且隱隱發黑,像是灑了大麵積可樂般的黏膩液體。


    灰塵積了厚厚一層,她蹲下來,沒馬上動作,而是先屏息看了一會兒,才抬手小心翼翼掃走木板表麵的積灰和蛛絲。沙發椅座板和鏤空靠背上也有幾段黑漬,看似痕跡扭曲缺少規律,還有中間的大片是沒有黑漬的……但……如果……她兩手捏起破爛毯子兩角,慢慢將它整個朝自己平移拉近,又放下來,眯著眼睛,一點一點調整折角的角度,果然……當整張毯子沿著某些折痕全部複原後,那些濃淡相近的黑色痕跡走勢幾乎完全貼合,大概率是同一道力所致。這通常意味著在這些液體幹掉之後,這張毯子又被移動過。而至於這黑漬本身……


    她把口罩徹底拉到下巴下方,臉又湊上去,努力分辨深埋在年歲底下的其他氣味,內心的懷疑更重。


    微末至極,她甚至拿不出任何依據。可就是在那裏,懷疑的種子就在那裏,“科學的起點”。


    ——


    等她再抬起頭,成辛以正站在東南牆角書櫃前低頭觀察,手裏好似還拿著什麽。見他神情專注,她便先給沙發毯上的黑漬拍了照取證,才安安靜靜走上前。


    成辛以微微側頭,視線沒離開那些灰塵,沉聲道。


    “怎麽說?”


    她借著月光掃了他一眼,目光隨即也轉到書櫃上。這麵書櫃頂層隻比眼前的男人高出一小截,總高度不會超過2.2米,上半段隔開三層,安裝了整麵老式推拉玻璃擋板,卡槽內黏滿厚重灰漬,橫豎隔板之間的折角之間同樣已經開始結起大片蛛網。下半段是雙開門的儲物櫃,但櫃門大敞。整個櫃子顯然是被清理過,上下所有櫃龕裏都是空空如也。她注意到成辛以所看的是上數第二層墊板,那裏隻被玻璃擋板擋住一半,正好形成一個斜角,背著風向,隔開一段不易落灰的空間,那裏的痕跡因此幸運得以保留完好,厚度分布並不均勻,依稀可見是一個半掌長直徑的圓形。這種痕跡似乎有點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於是她隻先自覺湊上去拍了照。


    “那是什麽?”她視力一般,看不清他另一側手裏捏著的證物袋。


    “線索。”


    ……她當然知道是線索……


    “什麽線索?”


    但他卻背了手,搖搖頭,這才轉過來,瞳孔黑亮盛滿月光。


    “你先說。”


    對於他這種討厭的故作神秘,她發覺自己的耐受度已經逐漸加強,竟然能忍住不翻白眼了。但又想了想,保守起見,還是先問。


    “你到底,為什麽會想到要來查這裏?”


    “直覺。”


    “真的?”她露出不信的表情。


    銀暉如水溢出,成辛以挑起眉,不置可否。於是她咬住一點嘴唇,看了看那處吸引他的灰塵痕跡,又轉頭指了指木沙發。


    “如果……我現在想在那裏做一個初步的血液顯色測試,你會同意嗎?”


    不知道是不是銀紋玉斑跳躍間帶來的錯覺,她似乎在成辛以臉上看到一絲接近驕傲的神情,但一閃即逝,再定睛細看時,發現他隻是沉靜地抬了抬絡腮胡下巴。


    “你帶足設備了?”


    她點頭。“做個初步判斷應該足夠了。”


    “好。”


    ——


    ——


    二十分鍾後。


    木沙發椅、毯子和下方的地麵在手柄燈照射下亮起不規則的大片藍綠光斑,覆蓋了被方清月折迴原狀的那些黑色痕跡,有些亮斑密集成片,有些則呈窄細的閃電形狀,像一幕詭譎的恐怖電影,而鏤空靠背中間一處沒有黑色汙漬,因此也沒有顯出光斑。


    方清月換了個角度站,手指沿著光斑邊緣走勢,在空中比劃了一會兒。映著顏色獨特的幽亮光耀,加之神情又極專注,所以當她再轉頭望過來時,看在成辛以眼裏,她整個人活像個故作靈異的萬聖節討糖小鬼。


    他靜靜看著她輕啟唇瓣,麵色嚴肅專注,語氣平靜沉穩,但瞳孔裏又隱隱透出極少一絲類似終於發現實驗數據吻合時的喜悅。


    “我們好像找到犯罪現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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