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暴雨未至時(1)


    老宅屋外的斑駁牆角下生滿雜草,方清月走過之處,幾隻蜜蜂在草葉上方嗡嗡飛旋,動作暈頭轉向,方向感極差。她沒有停步,目不斜視簡短迴複完一封工作郵件和混血同事發來的一條確認專業術語的德漢雙語互譯問題,再抬起眼時,已經走到那片短崖邊。


    雲層繼續聚攏,海島上的好天氣一去不返。兩棵孱弱痩樹風中搖晃,像兩個垂暮佝僂的疲憊老者,樹邊有一塊頂端平坦的盤形石頭,崖邊是一圈謹慎圍起的木頭圍欄。


    其實早在她和成辛以站在碼頭目送輪渡漸行漸遠時,空氣裏就已經有了不容忽視的雨水迫近的味道。客貨合一的渡口甲板上,幾個穿背心的散工議論天氣,說看樣子這大概就是今天出港的最後一班了,可以早點收工迴去喝酒。但灘邊遊客照舊密集,上島人數與離島人數相當,似乎沒有外來遊客會被風雨預兆掃去興致,也許是因為陽光暫未退場,甚至還有幾個年輕人正頂著愈漸狂妄的海風剛剛展開搭帳篷的第一步。在將民宿生意交待給小賣部老板娘之後,王芸便自始至終沒再多說過一句話,隻是不停無聲流淚,緊緊抱著睡眼惺忪的女兒,跟在成辛以身後。


    “沿途不要驚動任何人,也不要相信任何人。小曲會在那邊碼頭接你們。迴隊裏之後把她們照顧好,等我們迴去再說。”


    對於這一突發情況和成辛以的臨時指示,田尚吳並沒有表露出太多驚訝,隻是看了一眼這對母女和王芸倉促收拾的背包,便點頭答好,甚至沒有多問一句剩下的檔案該由誰來查。方清月默默猜想這應該也是他和成辛以被說相像的原因之一。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碼頭客運時刻表上顯示該有一班輪渡離港,但除了耳邊唿嘯的風,的確再聽不到任何汽笛聲。她站在木頭圍欄邊上,向下眺望崖底大片峻如鋼鐵的黢黑礁石。海浪沿著黑礁外圍一層一層綻開來,高高濺出白色泡沫,又一隻海鷗發出無比難聽的嘶叫,仿佛崖邊戾瘦枝條撕裂了它的喉管。


    從這個高度直衝下去,確實幾無生還可能。她眯眼盯著下方礁石表麵的一處堅硬紋路,迴憶檔案裏吳家父母的臉,想象著車禍時的場景,卻又突然想起自己十年前從高處跌下去的那一次經曆。那時目之所及的地麵也是這樣的黑,隻不過更平坦些,沒有這般嶙峋陡峭似山脊。那時她住院兩月餘,又躲到德國去接受一整年的心理治療,療程結束之後,袁老爺子曾一度偷偷擔心她會落下懼高的陰影,還明裏暗裏變著法兒試過她幾次。但很神奇,她竟然沒有。心理學真的是最難以捉摸的深奧理論。


    不懼高,但還是怕聽到那樁案子、怕提到關聯的人,看似有長進,又沒有。


    看似痊愈了,但其實呢。


    她搖搖頭,把私人情緒趕走,手腕擱在木頭欄杆頂上,指尖一下下漫不經心輕叩著,一邊觀察崖底,一邊等成辛以過來。


    剛才應該接到她眼神暗示了吧……怎麽還不過來找她……她這局可是賭贏了……


    ……


    她吹著風,腦子裏接著剛才的新發現往下捋出可靠的推理線,思緒卻不自覺迴到一個多小時之前。


    ——


    ——


    那時,送走王芸和田尚吳之後,兩個人從碼頭一路走迴吳家老宅。原本當時她還在細細琢磨王芸的哭訴——腿上一道舊疤痕根本做不了刑事證據,充其量隻是個進一步鞏固她和成辛以猜測的推動力,甚至也有可能隻是王芸記錯了位置——但成辛以似乎並不認為這一點值得深思太久。


    因為他問的是別的事情。


    “等下你一個人可以麽?”


    “什麽?”她的思路被打斷。


    他用下巴指指吳文奇老房子的方向。


    她有點不解。“可以是可以。但你要去別的地方麽?”現場取證這種事情應該是人多一點進展更快吧。


    “我和老楊在門外等你,那兩個人需要分開,我會讓曾煥去幫你。”


    “為什麽?”她想了想。“你……需要……集中精力套話?”


    成辛以扯扯嘴角。


    “不是。因為我懶得進去。那棟房子裏根本就不會有什麽可查的。就算真有線索,也早被他們銷毀了。這夥人雖然算不上聰明,可也不傻。”


    但她不甚讚同。


    “物證線索是沒那麽容易被徹底銷毀的。何況就單單銷毀的動作本身也會留下痕跡,如果能發現這樣的痕跡,也屬於重要線索不是麽?”


    成辛以不以為然地晃了晃腦袋,抹掉新生的汗,語氣輕鬆如常。


    “要打賭麽?”


    ……幼稚。方清月默默翻了個白眼,但接茬接得毫不猶豫,甚至還輕輕“哼”了一聲。


    “如果我能在那棟老房子裏找出有用的線索,就算我贏?”


    “嗯。”


    ……也太過於自信了吧?她可是崇尚物證科學如信仰的人。


    方清月停住腳步。吳文奇家的破落舊宅靜靜佇立在前方幾百米的雜草叢後,與緊挨著的另一棟更破舊的空宅子兩相對望,像是在默默爭誰在漆黑夜幕中會更像鬼屋。隔著灌木尖角,隱約能瞥到警車和成辛以那輛車的車尾,曾煥和老楊顯然已經到了,在等他們這對閑庭信步的“假情侶”。


    “行啊。”她平靜開口。“那賭注呢?”


    “你想要什麽都可以。”成辛以也停下來看她。“如果我贏了呢?”


    “我也都可以啊。”


    她平靜說完這一句,就看到他眯起眼睛。


    一縷陽光穿過雲層照在他額角和鼻骨上,路邊的矮草叢裏傳來喜雨蛙蟲的低叫預兆,一聲蓋過一聲,好似不規律的心跳。


    “都可以?”


    他緩緩重複了一遍,表情淡定,尾調上揚。


    方清月避開視線,假裝尋找了一圈蛙鳴來源,語速保持自然淡定,轉身欲走。


    “過去吧,他們在等了。”


    但被叫住。


    “迴來。”


    語氣短促威嚴得像在叫一個燒鍋爐的小兵卒子。她咬著嘴唇默默停下,聽到身後長官發問。


    “如果他們問你,尚吳為什麽突然走了,記得該怎麽說?”


    方清月轉頭瞪他,壓低聲音。


    “……你不是已經教過了嘛,我記性暫時還沒那麽差。”


    “嗯。”


    成辛以緩緩揚起嘴角,看不出究竟是在笑哪一句。


    ——


    ——


    但現在她賭贏了,他倒是遲遲不過來了。要麽還是等徹底沒人的時候再跟他說?方清月又叩了兩下欄杆,鞋跟抵上碎石塊,正想迴去,卻聽到不太尋常的人聲從她身後傳來。


    “……成隊?”


    “頭兒?……老成?”


    沒有應答。方清月轉過頭,心瞬間一提。


    成辛以還站在原來的位置,正死死盯著她,身體筆直,麵無表情,但眼神空洞,臉色白得嚇人,仿佛剛剛流盡了身體裏最後一滴血。曾煥、陳仁立、王芸的丈夫和楊天銘站在一邊,神態各異,但都在看他。


    她下意識看向他的胃,想都沒想,抬腿逆風奔迴去。


    “你怎麽了?”


    直到這時,成辛以才終於迴過神來,左手背到身後,下頜線動了動,嘴唇泛出青色。


    “沒事。”


    可畢竟他反應異常得太明顯,幾個心思不一的人都沒說話,氣氛有些僵滯。


    成辛以慢慢舒了口氣,喉結滾動,抬手捏了兩下自己的太陽穴,沒再看她,而是直接看向老楊。


    “我去喝口水。你看看可以收尾,差不多就行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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