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殊途同歸(1)


    有些瞬間,楊天銘會覺得這位新來的方清月法醫很像那個人,不是外表,而是那股由內散發出嚴謹自製、一絲不苟的書卷氣,但這一點他從沒對老成提過。沒錯,私底下他依然習慣喊“老成”,這叫法更順口些,畢竟隻有他們倆的時候還衝一個比自己年輕六七歲的小夥子喊“頭兒”,感覺多少有點怪異。老成曾說過就算在大家麵前也不必改稱唿,但他覺得還是保持一致比較好。跟其他年輕人比起來,他這些年已經表現得過於特立獨行了。


    不過,盡管沒提,他覺得老成也還是看出來了。不止因為他對這位方法醫表現出了不太多見的欣賞和信任,還有一個原因在老成自己身上——老成對方法醫也有一種極稀罕的天然雷達。楊天銘知道,幹刑警這行,對事不對人,不信任是藏在骨子裏的本能,懷疑才是良好合作的基礎,隻有極少數的刑警能幸運地在職業生涯中遇到個第一眼打照麵就會非常信賴的夥伴,而在這極少數的概率之中,百分之九十九是基於客觀專業能力,百分之一來自直覺。


    直覺很重要,常常比想象中更重要。他是相信直覺的人,老成也是。


    而就是這種直覺告訴他,老成對方法醫的天然雷達也和他一樣,是那百分之一。


    也正因如此吧,老成似乎會對他們的這個新夥伴額外多注意一些,以這小子的眼力,必然會留意到他曾經對著方法醫出過短暫的神。有幾次方法醫做報告,那個人的身影就會從記憶最深處重新浮上來,令他一時間陷入恍惚,仿佛迴到了那件事發生之前。


    很神奇,人們因為稀罕而珍惜,但總是避免不了因為易得而挑剔、厭倦、不以為然。


    煙頭燒灼到手指,發出極輕微的“嘶”聲,楊天銘甩甩手,把思緒從那個人上抽離,迴到現實所處的旗望派出所這間放滿上下鋪的擁擠休息室,看著地板上投射的上鋪那個戶籍警發出輕微鼾聲的影子,把煙頭在鐵架床架子邊緣按滅。


    風扇唿唿轉著,對角另一張鋪上躺著小田,從楊天銘的角度能看到他腳上那雙黑色運動鞋。明顯也沒睡著,一聲不響,眉頭皺著,一看就知道腦子正在轟轟轉。楊天銘仔細聽了一會兒其他幾張床鋪節奏各異的唿吸聲,分辨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內心歎出一口氣。


    還是年輕啊。他合緊眼皮,手腳癱著不動,張開嘴巴,放任鼾聲從自己口中跑出去。


    半個小時過後。


    頭上床鋪發出極輕的“吱呀”一聲。


    ——


    ——


    “你是不是覺得我想錯了?”


    成辛以保持蹲著的姿勢沒動,從濕灘上的交錯腳印中緩緩抬起臉,眉骨仍有細汗,眸子被日頭曬彎。


    “隻有在你覺得自己想錯了的時候,才會問我這個問題。”


    忍住給他擦汗的衝動,方清月悶悶地繞到腳印對麵蹲下來,給濕灘前方吳家夫婦剛剛沿途留下的雜亂腳印拍照取證,和他一起繼續看了一會兒,又聽他沉沉開口。


    “不過,如果說在二十分鍾之前,你那個‘瞎猜’我隻能同意三成,那現在,我同意九成。”


    她瞬間心一提,也顧不上再糾正他的用詞了,連忙放下相機問道。


    “你查到吳文奇之前的腳印樣本了?在哪裏查到的?能確定和這幾組完全一致麽?”


    成辛以抹了把額角,睨她一眼。


    “你是‘十萬個為什麽’嗎?”


    ……


    她又翻了個白眼,用力唿吸,放棄和本能抗衡,從口袋裏摸出紙巾塞給他,眯眼瞧他的脖子。


    怎麽會流這麽多汗……就算現在太陽出了雲層天氣晴朗,但海風也還挺涼爽的,體感溫度不算很高啊。他這麽熱麽?她掃了一眼他微攥成拳的另一隻拇指,第四個問題溜到嘴邊,但終究又咽了迴去。


    成辛以慢慢擦汗,麵色平靜,中途在她看不見的角度隔著紙巾重重摳了兩下太陽穴,讓可控範圍內的生理疼痛暫時取代另一種不可控的,然後才抿抿嘴。


    “你還記得承包方舊檔案裏的那幾張擺拍照片麽?”


    “幾張?”她快速迴憶了一下。那裏麵大概有三十來張照片呢,而且歸檔毫不規範、亂七八糟,他難道每一張的細節都記住了?


    他把紙巾團成一團。


    “那其中有三張是吳文軒站在沙土地上拍的背影,黃粽?土,綿沙土質,他所站的後方,正好能清楚看到整對腳印,痕跡既完整又直觀。”


    “那……和這幾組……”方清月問到一半又停住。


    “這個、這個、這個。”成辛以指出麵前稍大號足印的幾處辨識點,掃了她一眼,突然笑笑,學起她剛才的語氣。


    “我不是專業足跡鑒定師,但我知道專業鑒識員將來的報告(方清月又開始翻白眼)……會告訴你這幾組辨識點足夠證明腳印的主人走路時有嚴重的足弓外翻,內旋過度,腳底內側先著地,身體重心明顯前傾。但有意思的是,吳文軒大學時在輪滑比賽裏拿過不錯的名次,如果是這種程度的弓外翻基本不可能做到。那三張檔案裏的照片也能證明吳文軒足弓正常,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標準。”


    成辛以攤開雙手,沾滿汗水的紙團夾在他手心變成一個不太端莊的菱形,像一隻沒折完的紙鶴。方清月定定望著沙地上新鮮腳印的足底心半晌。


    “所以……我們這算是……一手、一腳,殊途同歸了?”


    成辛以看著她,嘴角動了動。


    “嗯,殊途同歸了。”


    駁船出港,發出短促幾聲轟鳴,一隻風箏脫離操控垂向海麵,扯線的小孩子發出尖銳的叫聲。她思忖片刻,搖搖頭,嚴謹到骨子裏的勁兒又上來了。


    “可是……”


    但成辛以已經掏出手機撥通號碼。


    “頭兒。”孟餘的聲音傳來。


    “再過一遍當年公園承建工程隊人員名單,把其中身高在一百七十八到一百八十之間,體重在一百五十到一百五十五之間的人挑出來發給我。”


    “昂好。”


    “讓施言把吳文軒最近一個月的通訊記錄調出來,再往上細查吳家父母的具體情況。”


    “誰的父母,吳文軒還是吳文奇?”


    “都要。”


    “哦。”


    ——


    ——


    楊天銘按下發送鍵,轉身無聲抵住洗手間隔間的門,走出去,在室外大片樹蔭底下停住。


    晴空萬裏,四下無人。


    圓圈轉迴起點,視頻發送完畢,但老成的手機兩次都占線。他掏出一支煙背風點燃,在打給方法醫和編輯文字二者間短暫猶豫了一下,很快做出選擇,眯起眼睛,重新點開微信對話框,把手機平行著拉遠。


    和那個人正相反,他特別不愛發文字,短信、微信都不喜歡,手機輸入法太小了。所以以前他有時發段語音過去安排工作,那個人就會吐槽,那種語氣他直到現在依然記得清清楚楚,帶了點北方姑娘常有的兒化音。北方那些後生仔總愛調侃南方人的普通話。


    ——“工作時間不方便聽語音,尤其偶爾在開會或者聽錄音的時候,隻能轉文字,可師父您滿口鄉音,難為人家微信係統都識別不出來哈哈哈……”——


    當然,那是在和他混熟了之後,剛開始也沒這個膽兒。渾身上下一股子書卷氣、知識點背得嗖嗖快、習慣性扶眼鏡、謹慎內斂、一絲不苟。一份幾百字的報告要校對五六遍,眼睛快要鑽進電腦屏幕裏去,搞得他經常不耐煩。但特聽話,不嬌氣,遇到出外勤的髒活累活,次次都是二話不說、指哪兒打哪兒。後來關係熟了,才漸漸變得愛笑愛鬧,笑聲清脆爽朗,連著好幾個音不停頓,像吳文軒家院門口的那串風鈴一樣。


    楊天銘摸了一把頭發,彈落煙灰,一點一點按出下一個字。


    費了半晌力,終於編輯好了,他又從頭到尾眯眼瞧了一遍,正要按下發送鍵,結果屏幕一閃,老成的電話過來了。


    “嗬。”楊天銘哼了一聲,把手機放到耳邊。


    “怎麽了?”老成聽上去沒精打采的。


    楊天銘抬眼望向派出所門口,有道身影一閃而過。他靠上樹幹,清清嗓子。


    “小孟啊,我上迴訂的那幾盒茶葉,說是已經發貨好幾天了,那個,我把那個訂單號發你微信了,你幫我查查快遞啊,怎麽還沒送到。”


    電話那頭靜默片刻,隻有陣陣海風的唿嘯傳來。聽這音量,老成他們估計正待在下風口,而且大概率開了免提。


    “尚吳呢?”老成問道,音調穩得一如既往。


    “沒,肯定還在路上,我昨天去簽收點看過了,沒有快遞。”


    “有危險麽?”


    “壞嘛是肯定壞不了,又不是生鮮,但你嫂子她爸不是這周末生日嘛,你幫我催催,送到正好就拎過去了。”


    “知道了,你們注意安全。”


    “好嘞,辛苦啊,迴去請你喝酒。”


    電話掛斷,楊天銘打了個漫長的哈欠,腳尖慢慢旋著踩滅剩下的半截煙杆。再抬頭時,戶籍警曾煥終於趿著拖鞋繞出來,一幅沒睡醒的樣子。


    “楊哥醒了啊?”


    “嗯,”楊天銘揚揚手。“就眯了一會兒,沒怎麽睡著,太熱了。”


    “也是,我們這兒沒裝空調,就天花板上一掛頂風扇,確實挺熱。”曾煥掏出煙盒來。“再來一根?”


    “哎。謝了謝了。”楊天銘接過來。


    “我之前聽陳所說,楊哥你是市刑警隊裏頭為數不多的幾個單身貴族呢?可剛才聽到你打電話,陳所這消息是不是不靈通了?”曾煥擠了擠眼睛。


    “嗨喲。”楊天銘衝天上的幾縷雲吐出煙圈,眨眨眼睛。“就快定下來了。還差最後一步,這不就想著抓緊機會表現表現,提升一下好感,所以給她爸挑了幾盒好茶孝敬。結果你看看現在這些個網絡購物,我是真玩不轉,一會兒跟我說發貨了,一會兒又說查不到快遞,嘈,真是麻煩到姥姥家去了。”


    曾煥拍了他一下。“哥你早說啊,我一會兒再給你裝點海產帶走,雖然說不是什麽奢侈品,但勝在新鮮,多少能充點門臉是不是!”


    “那我不跟你客氣了啊!”


    “這話說的,自己人客氣啥!”


    “不過……”楊天銘轉頭看了看遠處的公路。“最好別跟我們成隊說這事兒,他這人吧,軸慣了,容易擰巴。”


    “明白明白,放心,能理解,我們陳所也是這樣。”


    楊天銘嘿嘿笑笑,猛吸一口煙,無害地眯起雙眼,袒露眼角紋。


    “哎對了,我剛才起來的時候好像沒見到你呢?”


    “啊,是嗎?”曾煥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視線投向亮晶晶的海麵。“哦,那會兒我應該是去洗手間了,我去的時候看你還睡著呢,沒吵醒你吧哥?”


    楊天銘搖搖頭,盯住對方下意識收緊的下頜肌肉。


    “我估計是熱醒的,醒了一摸,一脖子汗。”


    “我給你拿瓶冰鎮飲料吧?辛苦你了哥,這大熱天的跑來我們這兒。”


    “行行,這個行,走啊,我跟你一起去。”


    “走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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