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輪渡(1)


    旗望島,實際上是比鄰東海的旗明列島之中占地麵積最大的一座島嶼,隸屬旗明縣治下,距離內陸港四十餘海裏。島上常駐人口不足千戶,其中多數都是本土漁民。近些年來,海島旅遊業興旺,漁撈盛季同樣也是旅遊盛季,會有遊客上島購買新鮮海物、品嚐海鮮、體驗海釣等等,自內陸至旗明列島之間開始修建跨海大橋和公路,但目前為止尚未竣工,所以想要自駕上島,仍需要先駕車至碼頭客運中心,再坐輪渡上島。


    照常來說,六月尚處於休漁期,遊客應該不多,但鑒於最近多出了另一項“海島露營”的噱頭,不少中小學又剛放暑假,於是在客運碼頭,排隊登船的隊伍竟意外地比想象中還長些,其中好些是趁天氣晴好上島露營打卡的年輕人。


    天空明朗疏透,沁人心脾的淺藍與海平線相接,一隻海鷗平展翅膀穿出稀薄雲層,從輪渡入口的人群上空飛過。楊天銘抬眼望望那隻鳥,咂咂嘴,又舒舒服服唿吸了一口海水的味道。


    他是外省人,平時少來海邊,這會兒難得連煙都忘記抽了,趴在碼頭欄杆邊上,愜意地眯起眼睛,不由轉頭問身邊的兩人。


    “哎對了,你倆都是本地人,之前去過那個島玩麽?”


    田尚吳搖搖頭。“沒去過,我不愛吃海鮮。”


    “那方法醫呢?”老楊又把視線投向一邊為了防曬而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女人。


    方清月把視線從遠方灰藍色的海平麵收迴,想了想,答道。


    “大概是上小學的時候去過一次。我外公有個老戰友就是島上的人,所以以前邀請過我們去他家做客。”


    “島上怎麽樣,好玩麽?我聽小曲說這些群島在網上好評不少呢,都說像世外桃源一樣,特別適合過來釋放壓力。”


    她短暫迴憶了一下。


    “我去的那時候就是一個很淳樸的小漁村,可能是這些年翻建過、添過基礎設施吧,而且我記得……”


    她抬頭望向眼前這艘高聳漂亮的白色交通工具,跟著身邊兩個男刑警一起,在登船的隊列中緩慢挪動。從船艙停車庫的出口逐次走出剛停好車的司機們,尋到各自的同伴融入長隊,其中一個灰黑衣褲的身形最為醒目。也許是因為身形最高大,也許是因為麵色最肅冷沉寂,也許是因為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剛好也正在遙遙望向她,那種無比熟悉的眼神仿佛能令她瞬間迴到上個局促狼狽的夜裏。


    “記得啥?”老楊見她突然停頓,不明所以地問。


    方清月迴過神來,把目光從成辛以身上移開,繼續說道。


    “……我記得……那個時候,輪渡設施非常簡陋,私家車不能開上船,班次也很少,每天隻有兩班,早上出發去島上,晚上很晚才能迴來,不像現在,每小時都有往返。”


    “幸好幸好,還是現在方便,這要是趕上那個時候,咱們都不一定能當天來迴。”


    話音落地,成辛以正好走過來。田尚吳喊了他一聲。


    “頭兒。”


    方清月別過臉,餘光瞥到他走進隊伍,就站在她後方,便連忙假裝認真閱讀起另一側貼在船舷邊緣的安全告示板來。告示板上的加粗黑體字兢兢業業禁止旅客吸煙以及在航行過程中將自己的頭和四肢伸出艙外,並極盡詳細地指示出母嬰室的路線。田尚吳開始跟成辛以低聲轉述駐島派出所的大致情況。


    “……我已經跟那邊的負責人陳所長聯係過了,說了我們今天過去。但還沒跟吳文軒說,我怕他提前知道了會做什麽小動作。”


    “嗯。”


    ——


    浪白敲擊碼頭紅磚,隊伍有序前進。排在他們四人身後是一家三口,調皮搗蛋的小男孩拿著水槍四處比劃,嘴裏模仿著子彈急速射出彈道的聲音,原本瞄準的是自己剛停車迴來的爸爸,但清涼水流沒準頭兒,不免就呲到前麵幾人的鞋後跟。


    成辛以本來就疲乏,這會兒煩得很,便轉頭皺眉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後者似乎被他嚇到,有點怯地吐出舌頭,被自家家長拉著低聲訓斥了幾句,又向他們道歉。方清月和田尚吳都親和地搖頭示意無礙,排在最前麵的楊天銘始終沒迴頭,戴上墨鏡,繼續展望遠方的海平線。等成辛以再轉迴身時,就看到她鬼鬼祟祟瞟過來,但隻一眼又連忙挪走視線,好像心虛不敢對視似的。


    估計又嫌他對小孩子兇了……他盯著她攏在帽子下的小半張臉,耳畔彌漫著輪渡廣播通知的機械人聲和岸邊的隱忍碎浪,鼻翼之下迴憶起熟悉的觸感。


    和煦海風將她散至腰間的長發吹起,那些發梢與以前一模一樣,仿佛那段蒼老歲月不經意拂在他襯衫紐扣上的遺珠,帶著慵懶弧度,如同魅惑人心的勾子。他不必太高抬手,就能接住其中一縷,如果不做任何幹擾,它就會悄無聲息自然卷曲在他的手指上,被陽光映出金燦燦的光澤。人群向前湧動,她跟著抬腿向前走,這才察覺被扯了一下,轉而尋找到頭皮受限的來源,一臉迷茫地看他。


    他鬆開那縷發絲,麵色平靜地輕輕推著她的背,一起往前走。


    起初,她還擔心被前麵兩個同事看到,不太自然地僵了一下,但楊天銘和田尚吳並沒迴頭,他也沒有收迴手的打算,她便沒再反抗,安安靜靜任由他似有若無半推半扶,一直走到檢票口,成辛以才放下手,仿佛無事發生。


    船廂雙層客艙裏被漆成褐紅色,每層三排兩廊,每排兩座,沒有固定的座位號。老楊和尚吳就近坐在前一排,她便坐進後排靠窗位置,成辛以就毫無懸念地坐到她身邊。


    汽笛嗚嗚轟鳴,船身將青藍波浪切割成兩半,緩緩駛向無垠海麵。楊天銘突然想起什麽,從自己的斜挎包裏掏出個袋子,又轉頭。


    “嘿,差點兒忘了,來,每人吃個橘子。”


    成辛以和田尚吳都搖頭示意不吃,方清月也正想擺手,老楊又道。


    “這是人家小曲昨天散會之後特意拿過來的,說讓我帶著點兒,防暈船的,看人家多細心啊。”


    於是田尚吳默默從袋子裏拿了一個橘子,道了句謝。方清月也不好意思再拒絕,隻有第四個人依然是勸不動的鐵板一塊。


    “不吃。”


    老楊聳聳肩,轉過去自己美滋滋吃橘子看海景了。


    海麵平靜,粼粼波光整片鋪開,原本是極靜好的風景,但成辛以一眼也沒看,隻靠在座位裏休息。短暫小憩片刻,他睜開一點眼皮,就看到她在看海,但那個橘子仍舊被她捏在手裏轉來轉去,一幅明顯是想吃卻不願意剝的別扭模樣,不由無聲扯動嘴角。


    因為剝橘子會讓指甲縫隙變黃,而且不好清理。他收迴視線,重新半合上眼皮,抬起手臂,掌心向上伸到她麵前,餘光就見她怔了怔,瞟向他,又警惕地確認過前排兩人沒注意到他們,才垂著腦袋,默默把橘子放進他掌中。


    他依然耷拉著眼皮,上身未動,手裏默默剝好橘子皮,又把果肉一瓣一瓣分開來再遞迴給她,等她接過之後,他便又重新抱著雙臂合眸休息。海水和橘皮香味混合成別致的清新氣息彌漫在鼻間,前排傳來楊天銘大大咧咧嚼著橘子吧唧嘴的聲音,剛才訓斥熊孩子的年輕家長與他們隔三四排座位,這會兒開始與自己的丈夫抱怨裝錯了身體防曬霜。輪渡勻速行駛在無風海麵,在最貼近船身左側的一隻海鳥停止低聲嘶叫之後,他耳畔傳來極輕微的窸窣輕響,一股極清涼的觸感伴著橘子香氣輕柔湊到他唇角。


    成辛以睜開眼。


    是一瓣橘肉。


    再往下是她的手指,有些別扭地反舉著,大概是怕前排兩人看見,動作很小心,視線一瞬不眨盯著前方,他探頭咬掉果肉,嘴唇久違拂過她指尖。


    她收迴手,不動聲色繼續吃橘子,他也閉上眼,囫圇咽下橘瓣,感覺身體上的倦意伴隨果肉進入胃裏而減少了些,困意漸生,關於昨夜的其他迴憶也跟著一並湧上來。


    ——


    ——


    昨夜。


    姚澄亮關燈走後,外麵的公區就重新陷入詭異的寂靜。成辛以繼續賴在懷裏人的肩上悶了一會兒,不禁有些不忿為什麽明明是她主動,到頭來需要盡力忍耐的還得是他自己,就像初吻時那樣。她難道不知道,一旦她真的吻上來,他所有的克製力必然會傾息崩塌、一發不可收拾麽?這麽多年了,這麽多年,這麽多,他又沒有超能力,她憑什麽指望他能永遠波瀾不驚忍耐下去……可他又怎麽能在辦公室這種地方失控呢……不過初吻那時,後來他也沒有再忍了吧……還是不一樣的。他埋頭用她的衣領蹭了蹭眼睛,感覺胸中翻湧氣息漸漸平緩下來,就像修煉神功卻滯在半空走火入魔的癡人終於恢複吐納降落地麵,然後才慢慢抬起頭。她已經不再趴在他胳膊上,勉強撐著上身,發絲淩亂,目光驚惶,但眼中有淡淡水光——是上一瞬凝結、還未完全消殆的漪柔曖昧。


    四目對視。


    於是,他心中的不忿又退去了,仿佛幹涸裂開的絕望土層嗅到雨水滋味,意足心滿地停止嘶啞嗥叫。


    不止他一個人,她也在忍耐。


    算了。成辛以舒了口氣,幫她理順耳鬢的頭發,鬆開她的腰,不太自在地變換雙腿姿勢,弓身低頭,去給她穿鞋襪。


    還不是時候。他可以繼續等。畢竟從很早開始,這就是他最擅長的事。


    但她顯然還有另一件要關心的事。


    腳似是愧疚,掙紮著動了動,小小一隻,還沒他手大。她輕聲細語地問。


    “你……沒事吧……”


    成辛以哼了一聲。


    “還行,暫時不至於斷子絕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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