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女菩薩(2)


    幾人都看向方清月,她忙不迭搖頭。本就隻是皮外傷,隔了一夜,又怕被人關注問切,她連脖子上的紗布都拆掉了,隻貼了一小片貼布,但今天上午來了之後,還是沒逃過被一堆事後聽說情況的人圍著關心。


    “沒事兒就好……唉……”齊主任瞧了眼她的右手,繼續愁眉苦臉。


    “他要是哪天真能找個姑娘照顧他,我這操心程度至少能減輕一大半。哎,老趙呢,還沒來吃飯麽?反正小成晚點兒肯定還得迴來的,再讓老趙給他看看吧。”


    “趙法醫今天調休。”


    陸瑤聲音不大,但抬眼看向齊主任的動作很快,剛夾起來的一小朵西蘭花懸在半空中。


    “唉,那小徐在麽?”


    不自覺間,陸瑤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極隱晦的期待,正想迴答說徐墨法醫跟二隊出外勤了、也不在隊裏,一邊的方法醫卻突然抬頭看向曲若伽,語氣平穩如常。


    “對了,成隊要我下午跟著你們一起去見瞿洪的前秘書,但還沒說什麽時候出發?”


    曲若伽很快迴答道。“嗯,估計兩點左右吧,頭兒一般都嫌麻煩,不會開迴來,就在院門外麵高架底下等我們。下午我和懵餘都去,走之前我去叫你吧!”


    她露出微笑,點點頭。


    “好。”


    於是,順理成章地,齊主任輕輕點了兩下桌子,也不問徐墨在哪裏了,轉而衝她道。


    “哎,那正好啊!要不,方法醫你下午抽空幫他再看看傷口吧,你放心,他要是敢跟你擺臭臉,你就告訴我,我有的是辦法治他。”


    聞言,方清月緩慢地向裏收了一點下巴,像是有幾分遲疑。於是齊主任忙又道。


    “放心放心,有我給你撐腰,他不敢太過分。你就當幫我忙,辛苦啦!”


    “……那好吧。”


    ——


    ——


    於是,再見到成辛以時,她就理所當然地背了個提前備好的藥箱,和孟餘、曲若伽一起站在路邊等他。


    老楊和田尚吳已經中途離開去聯係當年承建公園的施工隊了,車上隻有他一個人。遠遠見到她背了個箱子,他露出幾分意外的神色,把車停在路邊虛線處,右手搭在方向盤上。


    “這趟暫時不用取檢,你背個箱子幹什麽?”


    “消毒,換藥。”她答得飛快。


    成辛以揚起眉。


    曲若伽笑眯眯解釋道。“齊媽心疼你呀,頭兒,所以特意拜托方法醫幫忙給你換藥的。”


    但他隻是搖了搖頭。


    “沒空,迴頭再說吧,先上車。”


    “其實……”方清月看了兩眼周圍,午後沒什麽來往車輛,她想了想,慢條斯理道。


    “如果你把駕駛位讓出來,我在路上就可以處理完,不耽誤時間。”


    他默默盯著她,沒說話。


    自詡了解自家頭兒的脾氣,所以見到這副樣子,孟餘本以為頭兒一準兒會拒絕,正偷偷歎著氣,想直接往副駕駛座去,卻又被叫住了。


    “你不是一直想開這車麽?來吧。”


    “真的?”


    孟餘瞪大了眼,可成辛以已經很爽快地開門下了車。他樂開了花,忙不迭繞到另一邊鑽上車。


    “哇噻!讚!謝謝頭兒,也要謝謝方法醫哈哈!”


    頭兒真的變了。以前總嫌他開車技術不好,沒有尚吳開得穩,從不讓他碰自己的車,今天他都還沒求,頭兒居然主動鬆口了……


    ……


    “杵那兒幹嘛呢?等我給你倆開門?”


    成辛以懶洋洋睨了方清月和曲若伽兩眼,年輕小姑娘連忙蹬蹬蹬跑到副駕駛去了。兩個人隔著車身對視一眼,麵色如常,各自一邊坐進後座。


    午後晴空朗闊無雲,車子緩緩駛上高架橋麵。孟餘興高采烈哼著曲兒,一臉傻樣,惹得曲若伽忍不住邊嫌棄邊笑。方清月把藥箱規規矩矩擺在腿前,拿出小剪刀、棉簽、消毒酒精,以及早就分剪好的紗布。再轉頭,左邊那位已經像個爺一樣,大大咧咧歪斜著靠在座位上,兩條長腿以最占空間的姿勢伸展,紫青的手掌攤開,擱在膝蓋上,好整以暇等著她。


    瞥了他一眼,她木著臉,平靜地捏住他手腕上那塊熟悉的硬梆梆的骨頭,另一手用小剪刀熟練地剪開紗布,再揭掉最下麵一層貼布,然後緊緊皺起眉頭。


    從副駕駛轉頭瞧情況的曲若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嘶”了一聲。


    趙法醫倒也不是馬虎的性格,隻不過平時傷口見得實在太多,再加上這一幫刑警整天這個受傷、那個受傷的,早都麻木了,習慣性就包得粗糙簡陋,消毒消得不仔細不說,那幾根硬刺在掌心肉裏窩了一天,連膿血都沒處理一下,就稀裏糊塗纏上了。


    現在,眼前的手掌腫得像個快要腐爛發黑的紫薯饅頭。


    ……這都已經影響日常生活了啊,怎麽還能忍著,而且昨天還跟嫌犯動手了,這究竟怎麽做到的……曲若伽迴憶了一下昨天事後瞟到的李秋偉鼻骨斷裂的慘狀,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不禁覺得齊媽說得一點兒都沒錯。他們家頭兒確實需要人照顧。平時工作太忙了,但要是身邊有個溫柔體貼的姑娘時常叮囑著記掛著,幫他刮刮胡子熨熨警服,監督他少抽煙,最好幹脆戒了,偶爾來隊裏給他送點營養均衡的熱乎飯菜之類的,那頭兒肯定不至於活得這麽糙……要是真有這麽個“女菩薩”該有多好……這麽尋思著,她忍不住就有點心疼。


    這麽多年相處下來,成辛以在她心裏就像是個脾氣暴躁、但公正嚴明、本事高強、英勇神武、幾乎無所不能的老師父,雖然天天罵她、訓她,但又總能用他專屬的那種特別兇特別嚴厲的魔鬼方式教她好多好多極實用的本領,令她怵、但又敬,也心知肚明在他手底下的這些年,自己比好些同屆同學進步得都快,所以她才會這麽兢兢業業一絲不苟跟著他幹。這會兒,她皺著臉盯著老師父那隻不堪入目的大手,揪心半晌,不禁弱弱問。


    “頭兒……你都不疼的嗎?”


    “老師父”當然不會知道小姑娘的內心活動,他正瞄著那根蘸了酒精的棉簽頭,心不在焉地聳聳肩,沒答。


    但孟餘沒有女孩子那麽敏感細膩,如願以償握著方向盤,還是樂嗬嗬的。


    “頭兒,你養那隻貓可真皮,害你手傷成這樣,不過……我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了哈哈……下迴我給它多買點好吃的犒勞一下吧……”


    ……要不是看他正在開車,曲若伽就要揍他了。


    “對了,頭兒,你家的貓是什麽品種啊,什麽顏色的?”


    也聽施言轉述了貓的事,曲若伽一方麵不可置信,另一方麵關注的點也和鋼鐵直男不一樣。


    ……品種?成辛以抬眼看看坐在旁邊、板著臉冷冰冰給他消毒的古怪醫生,目光穿過她的發絲落到那之下的柔潤皮膚,一時覺得有點無奈。果然,隨口撒的一個謊,要靠無數個謊來圓,估計用不了多久,他養貓的事得傳遍整個市局……他盯著那朵像花瓣一樣粉嫩的耳垂,舌尖又一次不務正業地迴憶起那種口感。


    好像沒怎麽聽說有粉色的貓,那就……


    “白的。”他隨意淡淡道。


    “純白的?哇,那肯定很可愛。”


    曲若伽想象了一下頭兒頂著他那張五大三粗、兇神惡煞的臉,懷裏卻抱著隻通體雪白的小奶貓逗弄的畫麵,隻覺得有種破了次元壁的感覺。她自己以前也養過貓,所以問的問題也不禁深入起來。


    “該打的幾針都打過了嗎?絕育了嗎?”


    話音剛落,卻見成辛以皺緊眉頭,不大不小痛苦地叫了一聲。


    “嘶阿……”


    ……


    他從來沒在自己隊員麵前發出過這種聲音,原本也是絕不可能會發出這種聲音的。但手掌上的疼痛來得毫無防備,腦子裏又在色眯眯迴憶她的味道,所以一時口無遮攔……那聲音腔調詭異,除了叫痛之外,又帶一絲懶散,一絲沙啞,一絲狼狽,一絲抱怨,還隱隱有一絲、極罕見的、突兀又隱晦的性感男人味兒。


    車廂裏瞬間陷入一陣詭異的安靜,孟餘也不哼曲兒了。


    但大庭廣眾下發出這種聲音的人自己一點兒尷尬局促的樣子都沒有,叫完之後,還斜著眼,很嫌棄地睨她,一字一字,理直氣壯地質問。


    “泄私憤?”


    他好像特別喜歡重複用她說過的話來懟她。


    但她木著臉,很不客氣地又用酒精棉簽抵在腫痕處按了第二下,力度和第一下一樣重。按完之後,才抬頭坦坦蕩蕩迎上他的目光,一絲閃躲都沒有,也並不打算迴答他的質詢。


    ……


    就這麽對視片刻,成辛以察覺出一點端倪來,緩緩眨眼,移開視線,不再叫喚了。


    她這才淡淡道。


    “膿血需要擠出來才能痊愈。”


    說完,也不用棉簽按了,抬頭看看前方,確定車在短時間內不會有太大的顛簸,索性直接用消毒液擦幹淨手指,於是又低下頭,調整好角度,用手直接捏住他的手掌,準備用力把皮下累積飽和的膿血擠出來。


    “忍著。”


    她聲音冷冰冰的,但從成辛以的角度,卻正好能看到那柔媚眼角有一點泛紅。


    是了,如果是平時,在人前,她根本不太可能用這樣的表情瞪他,比普通同事隻多出一分,但這一分壓根兒就不是她的作風——就像是默許了些什麽、放任了些什麽——但又不夠徹底,還在猶豫遲疑,同時又忍不住不跟他置氣。


    也不知道這是又怎麽了……畢竟還有外人在,他沒再惹她,也沒再因為古怪醫生擠膿的動作做什麽異樣反應,等膿血全部擠出來了,她的一隻手依舊捏著他,指腹平靜地抵在他的皮膚上,另一隻手去拿新的酒精棉簽給他擦拭,動作倒漸漸溫和下來了。


    伴著這樣的動作,有那麽一瞬間,他的心仿佛也被捏住了,掌心疼得發麻,像快要失去知覺似的,但又多出了一絲絲不一樣的、說不清是什麽的感覺,有點好笑,又有點澀。


    她這是在……心疼?


    才哪兒到哪兒,就開始心疼了?


    這點小傷算什麽。她不在的這些年裏,他身上添了無數條疤,後背、膝蓋、小腹、腰、大腿,還有最嚴重的右肩……哪一條她都不知道。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他幫人擋槍子兒,那枚子彈隻差一寸就能要走他這條命了,他這條缺了她的命。


    可那時,失血過多暈厥的前一瞬間,腦子裏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他還欠她一場日出沒有看。


    ——


    傷口處理得差不多了,方清月的眉頭總算稍稍舒展了一點,正好車子轉彎,她坐得直,上半身一動沒動,但膝蓋順著慣性向他的方向移動,觸到他的腿。原本已經是超出禮節性距離的姿勢了,但她正在忙著包紮,就並沒有立刻收迴來。他自然也沒動。他又沒有她的那份猶豫遲疑。


    於是,漸漸地,一直轉身趴在座位邊上旁觀的曲若伽的臉上顯出一分微妙,原本還想等傷口包紮之後問一問上午李秋偉的訊問情況,但一股莫名的力量催著她將這話頭給咽了迴去。她又瞄了最後一眼,默默轉身坐直,目不斜視地瞟向了窗外。


    晴空萬裏,車流熙攘,望著天上奇形怪狀的雲層默默自忖半晌,她又突然心念一轉。


    ……不對啊……


    為什麽,她跟這兒心虛個什麽勁兒?就算要心虛,也得是頭兒心虛吧?


    這麽些年,不管是什麽時候、對待什麽人,頭兒不都是一副“莫挨老子”的樣子,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會在一個異性觸碰到他身體的時候不躲不閃……而且……不僅如此……曲若伽不自覺地抿抿嘴,手指跟隨著“懵餘”哼曲兒的節奏輕輕點著自己的包。


    車後座那麽寬敞,以頭兒和方法醫的身材,空間綽綽有餘到可以表演後滾翻。可他那隻右胳膊,怎麽就無緣無故伸到座椅中間、方法醫的身後去了呢……雖然沒有什麽逾越的舉動,但這小動作,看起來就是很奇怪……


    最奇怪的還有眼神。


    盡管他隻是在盯著傷口,但又像是在盯著方法醫的手,加上臉上的表情,有點……有點……複雜……怎麽說呢……她一個母胎單身的理科生,形容不出來,就隻覺得好……詭異。


    對,這一整件事本來就是詭異的……


    隻是因為是齊媽明確要求,才稍稍模糊掉了此時此刻的這一絲異樣感。但其實,仔細想想……頭兒會同意一個異性碰他的手,還容忍對方拿著他的手翻來覆去摸個不停,這本身就已經很不可思議……更別說……後麵的這些……


    ……


    一個大膽的念頭升上曲若伽心頭。


    ……


    頭兒莫不是……看上方法醫了?


    ……


    又或者說,方法醫在本人還不知情的情況下,變成了如剛才所說的那位拯救他們一隊人於水火的“女菩薩”?


    ……


    有空得把這個發現跟懵餘八卦一下……看頭兒這鋼鐵直男的架勢,肯定不會追姑娘,而且方法醫一直都對頭兒冷冰冰的,午飯那會兒“齊媽”拜托她給頭兒換藥,她也明顯有些抵觸。更何況,前麵還有個混血帥哥同窗聞法醫“排著隊拿著愛的號碼牌”……這事兒估計不會太容易,八成得靠輔助……


    ……


    ……她默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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