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1)


    ——


    瞿雯檸來開門時,態度明顯不如她的母親和妹妹和善,她冷漠寡言,滿麵的鄙夷警惕比瞿家的家政阿姨有過之無不及,仿佛麵對的是一群無理擅闖的莽夫。漠然聽完孟餘對三人身份的介紹之後,她甚至連一句“請進”都沒有說,隻從鼻孔裏發出一聲哼唧,便側過身子,一手扶住門把手。


    這應該算是允許他們進門的意思了吧。孟餘抬腳,踩在深褐色的木地板上,看著瞿家大女兒神情漠然關上門,旁若無人地走到開放流理台前去繼續衝泡一些深色粉狀飲品,這個動作似乎是被他們的敲門聲中途打斷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提前知道他們會來,不大的會客廳此時已經放了幾把高背椅子,三人便紛紛坐下。施言盡量不顯冒犯地打量瞿雯檸的側臉,等著她衝好飲料轉過來時,心裏的判斷更加確定。


    與瞿家那張碩士畢業照相比,麵前女人的容貌更顯滄桑衰老。


    她的額頭很寬,顴骨很高,嘴唇偏厚,但下巴卻很尖,揚得高高的,眉頭豎著,不論何時臉上總是帶著一種夾雜厭惡與嫌棄的表情,仿佛一直能聞到別人都聞不到的一種臭味。也許是因為常年待在家裏錄製網課,平日裏也像今日接待警方拜訪一樣拉緊了窗簾遮擋太陽,所以她的皮膚很白,可眼下有大片常時間對著電腦沉澱下來的黑色素,積累成兩個向外凸起的青色小包,再加上一副窄方無框眼鏡,這使她的眼睛看上去比實際要更大,像青蛙一樣鼓出來,成為整張臉上最容易吸引視覺重心的位置。


    在這之前,他們已經在車上抽空提前看了一節瞿雯檸錄播授課的視頻,對這個人的性格有了幾分預料。她課程的收藏量很高,但評分在相同收藏量的課中卻是最低的,原因也不難發現——盡管知識點羅列全麵,邏輯清晰,體係完整,但她講課的聲音很難聽,像隻啞嗓子的鴨,表情也很麻木,給人一種很刻薄的感覺。


    施言把瞿洪屍骨確認的大致情況跟她複述了一遍,在這個過程中,她端起自己的杯子小口啜飲,口腔裏不管不顧地發出清晰的唿嚕聲,也完全沒有露出任何要給其他人倒水招唿的意思,聽完施言的話,也始終麵無表情,那雙向外鼓起的魚泡眼緩緩逐次在三人身上掃過。


    不論是五官、氣質、抑或是待人接物的禮貌程度,瞿家姐妹倆都可以說是天差地別。施言覺得即便這兩個人並肩站在一起,做出一些完全相同的動作和表情,不知情的人也絕不會認為她們是僅差六歲的親姐妹。


    迴答他們的問題時,她的聲音甚至比上網課時更粗啞,語氣也像是隨時隨地都想要結束談話,把他們送走,如果不需要她再起個身送客那是最好不過。


    孟餘倒沒被這種顯而易見的冷漠為難住。他很快定神,等施言講述完之後,問道。


    “能跟我們說一下,令尊生前是個什麽樣的人麽?”


    “什麽樣的人?”她重複了一遍,魚泡眼落在孟餘身上。


    “怎麽,聽了我的評價,你們就能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盡管看出她不是個容易打交道的人,卻沒想到她會直接這樣迴答,語氣刁鑽蠻橫。孟餘和施言都不由愣了一愣。而通過這麽一句反問,瞿雯檸似乎自覺已在這段剛開始的對話中占領了一方高地,於是更加輕蔑地翻了翻眼皮,放下杯子,人依舊站在流理台後,睨著他繼續道。


    “你們永遠都不會知道的,因為你們不認識他。評價有什麽用,我所評價的,是我眼中的他,卻未必是一個客觀、真實的他。要徹徹底底了解、認識、懂得一個人,光聽評價怎麽夠。”


    “如果你們警察隻能想出這麽一個無聊又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問題來問我,那我有權利拒絕迴答。”


    “啊……我隻是想……”


    孟餘想解釋,卻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瞿雯檸繼續用冷冰冰的眼神戒備地盯著他。


    成辛以把目光從瞿雯檸顴骨高聳的臉上移開,轉到東側牆一整麵書櫃上。夾雜在各式各樣法律和財會書籍之間,唯一的一本文學讀物,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於是他緩緩搖了搖頭,動作幅度並不大,卻引得瞿雯檸立刻轉而看向他,周身釋放出的無聲的敵意也預備好,隨時轉攻向他。


    但成辛以倒沒有用針鋒相對的方式去迴應這份敵意。他隻是繼續專注地望著那本書的書脊,緩緩背出一句書裏的話,語氣機械而冷漠。


    “——‘我是牧羊人,到過許多地方,但是我隻屬於一個地方,那是一座古城堡附近的小鎮。我就出生在那裏。’——”


    瞿雯檸沒有說話。


    他繼續開口,目光也沒從書脊上收迴。


    “我們當然不能通過別人的評價來對令尊的為人武斷下定論,可這個問題並不是沒有答案的。而且,答案有且僅有一個,真相也是,隻存在於一個地方。不是麽?”


    “所以我們的工作之一,就是要盡可能全麵地去獲得他身邊人的答案,盡可能更客觀地認識他,一點一點拚湊完整,才能找到他被害的真正原因,還原他被害的全部經過。”


    “你所看到的缺口,也正是我們在努力填補的地方。”


    ……


    空氣安靜下來。


    瞿雯檸盯著他半晌,慢慢眨了眨眼,仿佛沒看過他們進門時亮出的警官證。


    “你姓成?”


    成辛以點點頭,看向她。


    瞿雯檸扯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個很像是咀嚼檳榔的古怪表情,等她再開口說話時,孟餘才反應過來,那是一個僵硬的笑容。


    “我妹妹昨天在電話裏跟我提過你。你是這樁案子的負責人。”


    “是。”


    “我父親的屍骨也是你們打撈上來的。”


    “是。”


    “她倒是跟我說了不少對你的印象。”


    說完這半句話,瞿雯檸好整以暇等了一會兒,見成辛以沒有要開口的意思,才問道。


    “你不想知道她說了什麽嗎?”


    “我需要知道麽?”成辛以麵無表情問道。


    她聳聳肩,口中的“檳榔”消失了,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又恢複成了輕蔑冷漠的神態,開始迴答上一個問題。


    “他有自己的一套處事風格,打理公司也比較有章法,員工福利待遇也很不錯,不是那種容易跟人結仇結怨的性格。要我說,”她短暫停頓了一下,用右手扶了扶眼鏡。“唯一可能有你們所謂的殺人動機,應該就是一筆外債吧。他借了一個老同學一筆錢,但走的是公司的賬,金額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但一直要不迴來,在他出事前不久,他還曾經要我幫他介紹律師起訴追債。我知道的就這麽多。”


    “這個人的名字您記得嗎?”孟餘問道。


    她頗不耐煩地籲了口氣,像被迫把一大個餿掉的奶油泡芙硬生生塞進嘴裏了一樣,鼓起腮,發出一種類似潮濕的木柴燒落在磚砌的土灶口外麵的聲音。


    “忘了,他早些年讓我幫他看過一張借條,人我沒見過,金額好像是七位數,當時說是借一年周轉,沒約定利息。”


    “七位數還不要利息,那這個人跟瞿先生關係應該不錯吧?”


    “不知道。他常念叨著‘千金散盡還複來’,認為錢財沒有情義重要。這個人要不是惡意躲債太多次,實在太過分,也不會被他催還。你們既然去過我家,應該也看出來了,他不缺錢,也不貪錢,他追求的是別的東西,什麽高雅愛好、文藝生活、親近自然之類的,精神富裕?嗬。”


    她很不以為意地哧笑道,鼻翼扇動了兩下,端著杯子走到沙發上坐下。施言注意到那杯子裏的飲料很稠,看上去膩乎乎的。


    孟餘和施言無聲對視了一眼。在瞿洪家中的遺物裏,並沒有發現這張借條,瞿太太和瞿雯文也沒提到過這件事,看起來完全不知情。


    “借條您這裏還有副本嗎?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們需要去見一下這個欠款人。”


    瞿雯檸撅起嘴巴,不可思議地支起眼皮,似乎孟餘問了個很愚蠢的問題。


    “我怎麽會有副本?我一不是債權人,二不是他的律師。”


    “請您配合,盡量迴憶一下。雖然目前還不能下定論,但這也許會是偵查工作的重要線索之一。”


    孟餘有些不耐煩了,臉色冷厲起來,聲音也硬了很多。死者是她的親生父親,她卻自始至終擺出的都是一副他們來打擾她的態度。


    瞿雯檸又深唿吸了一次,似乎是用盡了極大的耐性才能克製住不將他們掃地出門。


    “……是姓吳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是他以前打球的時候認識的,網球。剩下的我真不記得了。”


    她環視了三個男警官一圈,右手捏了捏左手手腕上的表,心不在焉調整著表帶。“這年頭,誰不知道啊,欠債的才是大爺,討債本來就是件費力沒結果的事兒,又過去這麽多年了,估計財產早轉移掉了,我自力更生這麽多年了,又不花家裏的錢,記它幹嘛,閑得沒事幹給自己添堵嗎?”


    ……


    雖然語氣依然很冷淡,但好歹算是一句解釋了。施言是學霸型的,功課做得足,死者公司銀行流水就在他的手機文檔裏存著,既然走的是公司的賬……


    趁著瞿雯檸說話的工夫,他就掏出手機,飛快地把流水時間往上劃……


    “是這一筆嗎?”


    他把七年前一筆七位數的支出記錄拿給她看。


    瞿雯檸眯起眼睛,緩慢地抬起手推了推黑框眼鏡。


    “……嗯,金額是對的,整整兩百萬,轉賬時間應該也差不多……吳文……奇……吳文奇……”她看向右側欄的交易對象名稱,露出迴憶的表情。這一瞬間,她的側臉正好對著孟餘,他發現她的麵容竟難得顯出些許秀氣來,與她的母親和妹妹的顏值總算是接近了幾分。


    “……好像就是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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