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愛情電影(2)


    ……


    “嘶……”成辛以猛地皺起眉頭,捂住肚子,在彎下腰之前飛快地瞄了她一眼。那細長眼角果然隱有一絲亮光。他壓低聲音喚她。


    “方清月,我突然想起件急事,走,你陪我出來一下。快點……快。”


    她愣了一下,不明白他要幹什麽,但還是拿了外套,彎腰跟著他一起出了放映廳。


    廳外光線明亮,成辛以一出門馬上就靠著牆蹲下來,捂著肚子,哭喪著臉。


    “怎麽了?”


    “腿抽筋。”


    “哪條腿?”她眯著眼,也在他麵前蹲下,外套抱在膝蓋上。


    “這條。”他指了指左腿,又假惺惺地叫了聲痛。


    方清月挑起一側眉毛。左腿抽筋,他捂肚子做什麽……而且這是“突然想起”的“急事”?


    “那你忍忍吧,忍一會兒就好了。”


    她擺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抬起胳膊擋住臉,悄無聲息地打了個唿天搶地的哈欠。所以成辛以再抬頭時,正好就看到她的臉被雙臂擋住大半,還隱隱露出一點淚光,把他嚇得一個趔趄,差點兒沒蹲穩單膝跪地。


    “方清月……對,對不起……我……”


    她抬起頭,眼角的淚花已經被轉化成不會令人尷尬的困意,順勢露出不知情的迷茫神態。


    “我打哈欠,你為什麽要道歉?”


    “啊……”他罕見地遲鈍了一下,才慢慢道。“方清月,我……我是覺得……這電影很無聊,要不……算了……”


    “可以啊。”她聳聳肩站起來,自然也沒有任何再迴放映廳的興趣。


    “不過這樣的話,我就算已經履行完賭約,沒有下次了。”


    “呃……”


    不行,那還是有點虧。成辛以短暫思忖片刻,跟著站起來,也不表演抽筋了,看了眼自己的表。


    “……但這部電影本來是五點十七分結束的,減去無效片尾字幕,再給你打個折,你陪我待到五點吧,五點之後就還你自由。怎麽樣?”


    她也看看時間,剛三點半。


    “行吧。那五點我就迴家了。”


    “成交。”


    ——


    於是,成辛以又暈頭轉向地做了第二個錯誤選擇。


    ……


    他隻是想給她買點吃的而已,想著今天不是月初,她可以吃冰的,室內熱空調開得又大,就挑了家小清新的炒酸奶店。結果剛進門坐下,另一旁就進來了一家三口,其中紮著滿頭五顏六色發卡的蘋果臉小女孩還甜滋滋地衝自己的爸爸嘰嘰咕咕求抱抱,一個勁兒撒嬌說要吃芒果冰……


    ……他剛問她想吃什麽口味的話尾又卡死在喉嚨裏。


    成辛以捏緊手機,閉了閉眼。


    但方清月隻是麵色平靜地看了那三口人一會兒,就把臉轉過來了,淡色唇角開合。


    “芒果。”


    “啊?”


    “你不是想問我要吃什麽口味麽?”她甚至從容地露出一抹微笑。


    “昂……哦。”他忙不迭站起來去點,假裝察覺不到這種弧度的微笑平時並不會出現在她臉上。


    等他點完迴來,她已經站起來了。


    “要不要出去吃?”她仰頭看他,指指室外的觀景台。


    成辛以的眼角打了個哆嗦。


    這種天氣去室外吃冰?


    “……行……啊。”


    ——


    ——


    氣象台大肆宣稱今季是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至今、秦嶺淮河以南地區所需要體驗的最冷一冬,為了印證這個論點,日頭流竄逃脫,陰鬱潮濕擠滿空氣中的每一粒分子,尚未完全踏出室外天地,鼻翼間就已盡是雪霜氣息。觀景台四下同時裝點著過時的聖誕金綠彩帶和預期的春節紅燈籠、中國結,東西半球的兩股新年節奏跳脫地揉雜在一起,反倒讓二者都顯得格格不入、不襯不合。


    他跟著她走到室外長椅上,盯著她戴好了手套,猶豫了一下,才把她那杯芒果炒酸奶遞上去。


    “你確定要在外麵吃?”


    “你怕冷?”她的眉目間又露出類似邀賭掃雷的神態來。


    成辛以挑挑眉,深吸一口氣,搖搖頭。


    “開什麽玩笑。”


    說著,他就拿起自己那份,率先塞了一大口冰冰涼涼的酸奶塊兒到嘴裏,在冰塊抵上口腔頂上的那一瞬間,他似乎突然領悟她為什麽會主動提出要在室外吃了……


    冰意對他神經的刺激遠比他預想得要大,令他一刹那感覺一股刺痛從牙齒衝上鼻梁,又酸又脹,就像迎麵撞上一輛疾駛如電、瞬間放大的車頭,軌道爆炸出銀光,一路披荊斬棘,徑直抵達太陽穴。眼睛在中途受到牽累,淚腺幾乎就要被炸開——哦,深冬的酸奶杯原來和哈欠有著同樣的功效。


    於是他沒再克製,任由生理性淚水模糊視線,齜牙咧嘴,盡情擰眉,放大五感,毫不穩重地嘶嘶哈哈叫了一聲,在一片朦朧中沒太努力去看她的表情,隻覺得她肩膀聳動幾下,似乎是笑了笑,然後扭頭看向遠處的炒酸奶店,自己也叉起一塊毫不猶豫咬了下去。


    等到他的淚光退去時,她也已經開始與他一樣屈服於淚腺,不一樣的是她放下了杯子,孜孜不倦地含著那一大塊冰酸奶,蜷著膝蓋,深深垂低腦袋,埋進了雙臂裏。


    成辛以沒動。


    沒問她怎麽了。


    也沒再去咒罵自己。


    因為他知道,不論再怎麽咒罵,都已經來不及了。


    ……


    天色漸趨暗翳,陰青色穹際漫上越來越重的卷積雲層,唿氣成晶,又一場新雪洋洋灑灑降臨大地。


    周圍歡鬧的人群開始發出南方人對雪特有的雀躍歡唿,掏出手機拍攝空中舞動的紛白和提前熄滅在聖誕樹上的冰晶,她的發頂也漸漸落了一些細細絨絨的純白柳絮。他抬起手,幫她戴好她外套上的帽子,又起身脫衣,比在高鐵上放置抱枕還要更加輕手輕腳地將自己的外套蓋在她背上。


    她依然深埋著頭,一動不動,隻在最初感覺到他的外套時,肩膀小幅度縮了一下,但沒有掙紮。


    就這樣過了好久好久,她才終於抬起頭,雙眼紅通通,整片下眼瞼由內到外都濕漉漉的,如同一隻從雪漫深林中逃出來的幼鹿。這時成辛以已經蹲到她麵前了,兩手很想伸出去,但仍然隻是規規矩矩地牢牢鎖在自己胸前。


    她與他對視片刻,吸吸鼻子,小聲哼了一句,指了指自己的眼眶。


    “隱形眼鏡滑了一下。”


    “看出來了。”他點點頭,迴答道,但還是很想、甚至可以說是很渴望,能抱她一下。


    那種渴望太強烈,就快要超出他的自製力範疇,他的手指掙紮了一下,抬起來,最終隻輕輕掃去落在她頭頂的一點積雪。


    “我不冷,你穿吧。”


    她作勢要脫掉肩上披的雪白外套,他抬手攔了一下,手指落到外套帽子邊沿,離她冰涼濕潤的眼角隻有毫厘之遙。本能就在這時倏地掙脫自控力的牢籠,攜帶他體溫的拇指指尖落在那上麵,隻有一瞬,拂過她的臉,拭去那一抹淚花,緊接著,又像是做錯事一般,傾息即離,重新鎖迴原地。


    “你幹什麽?”她愣了愣,並沒料到他會這樣做,下意識躲了一下。


    “……”他頓了頓,嗓子莫名發啞,喉嚨吞咽一次之後,才悶悶開口。


    “你披著吧。都凍出鼻涕了……我不怕冷。”


    ……她默默抬手擦了擦臉,又吸了吸鼻子。隻有眼淚,哪來的鼻涕……


    年輕男生的下盤重心似乎格外穩,她不知道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蹲在她麵前的,但雪絮紛揚,他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也有一陣子了,那雙呈“z”字形曲著的長腿卻自始至終紋絲不動,完全沒有絲毫酸累的跡象。她又想起剛才他裝腿抽筋裝得很蹩腳的神態,鼻尖重新酸了一下。成辛以也許是個眼力極其優秀的準刑警吧,但他絕對不是個好演員。


    “聖誕老人?”


    她輕輕嘟囔,看向他眉毛和前額頭發上落滿的白絨鵝毛。


    他扯扯嘴角。


    “有我這麽年輕帥氣的聖誕老人麽?”


    “但你是怎麽知道的?”她頓了頓,小聲猜測道。“是……班長?”


    都到這份兒上了,再多遮遮掩掩就畫蛇添足了。成辛以知道她爸爸的事情,大概率應該是聽賀暄那個大嘴巴說的。


    他的目光閃躲了一瞬,沒否認,眉峰微微不安地挑動,幾點雪粒順勢落到睫毛上,慢慢融化成晶瑩透明的水珠。


    “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要打聽你的私事……”他這才前後動了動雙腿,換了蹲姿。“……是因為別的原因,你……要聽解釋麽?”


    其實她並沒生氣。生老病死本就是世間常事,隻要不作妄議誹論,都遠遠不值得生氣。這會兒眼見他誤以為她介意了而難得顯露出局促,她猶豫了一下,輕輕點頭。


    於是成辛以深吸一口氣,兩隻膝蓋守禮地與她的小腿保持小段距離,慢慢開始講述。


    “高一那年的十二月四號,一中後街的那家書店,我……去買書……那本《獵豹》……那天……我……見過你……”


    ……


    他耷拉著腦袋,前額碎發簌簌融掉幾絲懊惱,悶聲悶氣地,從第一次遇見她開始,把那兩年裏在校門口尋她無果、兩年後卻無意間在賀暄的畢業照上發現她、又在高考考場重新偶遇的來龍去脈悉數坦白了出來。當初他實在百思不解,為什麽明明蹲守了那麽多天,甚至怕錯過放學時間還會提前逃掉半節課跑過去,卻直到放寒假都再沒見過她人,所以才會忍不住跟賀暄詢問原因。結果一問才知道,她那幾個月的下午基本都隻在學校上前兩節課,四點不到就要趕去醫院,一直持續到第二個學期的中段,才恢複正常。


    等全部招供完畢,他才敢小心翼翼抬頭看她。


    她安靜了片刻,似乎在迴憶什麽,再與他對視時,眼皮下的濕潤已被空氣中的寒冷分子凝住,盈盈水波蕩漾在她的瞳孔裏,幾乎看不出隱形眼鏡的邊緣痕跡。


    “所以,不是因為橡皮,而是因為……利奧波德蘋果?”


    【作者釋:“利奧波德蘋果”一詞出自讓兩人初遇的那本《獵豹》。】


    他抿起嘴巴,眨了眨眼,慢慢又強調了一遍。


    “……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了。”她拍拍雪,動了動,想要站起來。“你腿不酸麽?”


    “不酸。”但他也跟著起了身。


    她把外套還給他,略作思忖,又道。


    “不過謝謝你。”


    “嗯?”


    “馬上春節了。”她仰頭注視著他肩頭洇濕的融雪痕跡,低聲道。“有了今天這一遭,也算釋放過了,春節那段時間裏,就可以輕鬆一些吧。”


    過去的兩年新年節慶,城市各處亮的都是闔家團圓的通明燈火,家裏剩下的三個人都在默默克製情緒,卻又都對彼此的克製忍耐心知肚明,失去至親的痛楚就像一灘流動的水跡,隨時隨地可能滲進每句對話、每道菜、每個春晚節目、甚至每個細微動作裏。所以在這樣的美好節日裏,每分每秒,大家都需要格外刻意表演輕鬆。這種氛圍就像緩慢灼燒的溫水,外相越是溫馨愉快,內裏就越會如同一隻泡在水裏的青蛙,辛苦煎熬,又不敢聲張。今年肯定也會如此。


    成辛以安靜了片刻,微微頷首。


    雪越下越密,如沉重簾幕,她需要低下頭才能借著寬大帽簷沒有阻礙地睜開眼睛。他的手動了動,把自己的外套搭在胳膊上。


    “還要繼續在這裏吃麽?”


    她歪頭看了一眼已經被雪花全部覆滿的酸奶杯,像是新擠進了一大堆綿綿密密的奶油,不知怎的,明明淚意剛退沒太久,她卻突然就莫名其妙笑了出來。兩種情緒交替得太快,倒是讓他愣了愣,可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那杯不倫不類的迷你富士山,再看看她聳動的鼻尖和微顫的睫毛,不禁也抿起嘴角,輕輕笑起來。


    空氣中流淌著清冽雪霜和熱美式交融的香氣,觀景台四周的點點星燈逐列逐排緩緩亮起,令皚皚飄雪仿佛在一條亮橘色的熒光河床之上飛旋起舞。


    亮橘色,永遠是亮橘色。城市晚景永遠都是這樣的亮橘色,它們會耐心堅韌地駐足等待夜幕降臨,然後慢吞吞、暖洋洋地綴滿整片天地,即便是最冷一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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