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子騫已經走了三月有餘。嬣婉日日數著日子,卻發現日子越數越長,在這宮裏的日子也越發難挨。


    “已經好些個月了,也不知道他如今到了哪裏。”她抬頭望著天喃喃自語。


    “娘娘,該喝藥了。”


    自打上次在養心殿門口跪了大半夜,嬣婉迴來之後便一病不起,盡管齊玉費盡心思日日精心調理,可畢竟這病在心,他的藥也隻是治標不治本。於是她的病反反複複,而她根本也無所謂,隻是拖著個病體得過且過。


    “皇後娘娘到。”


    “參見皇後娘娘。”


    “你身子這樣,不必拘禮。”


    自打被禁足之後,也隻有皇後不時來探望過嬣婉,若說從前皇後相交於她免不了有些私心,而如今其實她更多在於感同深受,在這後宮裏寂寞孤獨是女子最大的通病。她常常在午夜夢迴的時候,獨自舔舐內心的幽怨。


    可她是皇後,必然端正大度,不能與其它女子爭寵,又膝下無子,甚至連一份承歡膝下的寄托也難尋。


    “近日可好些了?”


    “迴娘娘的話,無大礙。”


    “我給你帶了上好的阿膠,這阿膠最補血氣。”


    “多謝娘娘掛懷。”王皇後邊說邊環顧四周,見她的古琴上落了塵,不由問道,“聽聞你從前古琴彈的好,不知今日我有沒有這份榮幸讓你為我彈奏一曲。”


    “這,”嬣婉對皇後的要求頗感意外,隻是看在皇後自自已被貶以來依舊多有照拂,也不好駁了她的麵子,便欣然道,“娘娘喜歡聽什麽曲子。”


    “無妨,你揀你你喜歡的曲子便好。”


    嬣婉聽罷欣然撥弦,屋內餘音繚繞。


    “這,可是長相思?”


    “是,娘娘果然是通音律之人。”


    這首長相思從前是子騫教於她的,自進宮後她還是第一次彈起。因舊情難忘,她隻能以琴寄相思,憑吊遺蹤,追憶當年。


    “你這古琴彈得甚好,不知從前師從哪裏?”


    聽到這裏,嬣婉的臉色似若有所思,良久才淡淡迴答道:“是,從前有位良師,婢妾的曲子都師承於他。”


    從嬣婉的表情,皇後不難判斷這人是誰。雖然皇上流放子騫打的是結黨營私的名號,可她畢竟是後宮之主,如何會一點風聲也不知。隻不過畢竟涉及皇上顏麵,她素來是假裝並不知曉罷了。


    正在這個時候,萬曆的禦駕正從景陽宮出來,遠遠便聽悠揚的古琴聲飄入耳簾。


    “這是哪裏傳來的琴聲?”


    “迴皇上,聽這聲音大約,大約是鍾萃宮裏傳來的。”汪福海邊說邊忐忑地打量著皇上的神情。


    “鍾萃宮?”萬曆厲聲道,他胸中憋著氣,因為這個女人根本就沒將自已放在眼裏,不論是幽禁也好,賜死也罷,她似乎壓根都不放在眼裏,誠心和自已作對。


    “可能可能是老奴聽錯了,老奴年紀大了,這耳朵也愈發不好使。”


    離近了,萬曆越發聽得分明,那曲子似不斷在她傷口上攪動著,他指著汪福海怒斥道:“她倒如此樂得自在,這哪是在禁足?你,你去叫她每日抄女戒百遍,讓她安心在宮給朕安心思過,好讓那宮裏不得再傳出半點動靜,惹得朕心煩。”


    “是,是,奴才這就去。”


    “迴乾清宮!”他已然沒有心境再去景陽宮尋歡了,他其實很想親眼見她彈琴的樣子,可她從不在自已麵前撫琴,就連撫劍也自那迴意外撞見後她便再也不曾碰過半分。


    人家分明是那般抵觸自已,可偏偏自已卻心心念念著人家這種熱臉貼冷屁股的感覺實在有損帝王之尊。


    迴到乾清宮,禦案前是摞成山的周折,讓天子的心倍感負累。他無力的拿起一旁的奏折,上麵的內容無一例外皆是催促他立儲的,他本還年輕氣盛,而這般老東西天天催促他立儲;所立之人也不遂自已心願,他喜歡的是鄭貴妃的三皇子,而這些人卻永遠一套“立長、立嫡”的說辭。


    他氣的將奏折全然推倒在地。他累了,為何自已即使貴為天子,萬人之上,卻還是諸事不能逞心如意?


    他本以為自已對嬣婉不過是一時興起,時間長了也便淡了、乏了,自已的生活會迴到從前,可他怎麽也想不到,嬣婉早已刻進他的心裏,人常說因為有愛才會有恨,原來竟是真的。


    縱然天是萬千之尊,而奈何卻進不了一個小女子的心。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為何所有事情,他明明想用盡全心想去做,可偏偏事與願違。


    從前他是那樣發憤圖強,想做一個好皇帝,可縱然他殫精竭慮,卻仍舊感到身為帝王的每一步都步履維艱?


    他再也看不進去任何奏折,他半倚在暖閣的塌上,一言不發。這已不是他第一次覺得孤寂,可他滿腹的心事卻不足與外人道。


    流年似水,一年複又一年,為何他的人生偏偏要這樣度過。他開始反思,什麽才是他想要的人生?這若大的紫禁城是他的卻又不是他的,它每天上覺多少出爾虞我詐?


    那些大臣道貌岸然地心懷天下,又哪一個沒有私心?說好聽了他是這紫禁城之主,是這天下之主,可天下之事,又何時是他一人說了算?


    他努力為大明,為百姓而披星戴月、日夜操勞,可又有誰在意過他的內心?誰又是真正關心他的人?


    那麽,他為何要按照他們的想法,活成一個“明君”?無論這個世道演變成什麽樣,他依然都是君,他們都是臣。


    “明君”如何?“昏君”亦如何?


    他像是參透了什麽,又像是依然心有不甘,可他既然生在帝王家,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沒得選擇。


    從他記事起,父皇便任命一批大臣為教官,輔導他讀書。他自小學習非常用功而母後對他的教導也非常嚴格非常嚴格,隻要他稍有懈怠,母後便會將自己召至麵前長跪。


    每次遇到講筵的時候,母後都令經筵講官入前親授。沒遇到早朝的時候,五更就到了他的寢宮,早早將自己叫起。由於講官的盡心輔導,李太後的嚴格管教,以及萬曆本人的刻苦努力,萬曆年漸長而學愈進。所以他常常十分得意地說:“朕五歲即能讀書。”


    在他即位後,就按照內閣首輔張居正的建議,每天於太陽初出時就駕幸文華殿,聽儒臣講讀經書。然後少息片刻,複迴講席,再讀史書。至午飯完畢時始返迴宮內。隻有每月逢三、六、九常朝之日,才暫免講讀。除此之外,即使是隆冬盛暑亦從不間斷。


    直到今天,他累了,倦了,不願再扮演一個孝子和對主。那夜之後,萬曆的勤勉程度大不如前,不過依舊疲於扮演自已的角色罷了。


    於是他索性開始沉湎於酒色之中,盡管這半年他夜夜笙歌、縱情尋歡,可他仍舊覺得心裏像是缺了一塊,再無法完整。可他是帝王,沒有人可以左右他的心思,他隻能拚命地壓抑自已內心對她的思念與渴望,以至於在外人看來,皇上似乎早已不記得有婉嬪這樣一個人。


    “陛下,該上朝了。”


    “聯身體不舒服,不想去!”他找個了借口選擇逃避,他不想去麵對朝堂上永遠也處理不完的紛繁複雜。


    “這,這……”汪福海不敢往後說,也不敢多問,隻能硬著頭皮去替皇上宣旨。隻是汪福海沒想到,皇帝金口一開,會接二連三的不朝。


    天子自十歲起,日日早起勤學苦練,一日也不敢懈怠,一過就是近十五年,這十五年似乎格外漫長;而自親政以來,他年複一年日複一日不斷重複應付著朝堂上各式各樣的人和事,生活的單調無聊以及繁瑣沉重早已使他疲勞厭倦,煩不勝煩。


    自從有了這幾日不上朝,天子忽而發覺原來不用上朝的日子是如此鬆快愜意。於是他越發消沉,也迷戀這樣荒廢無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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