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院子裏公雞發出氣勢洶洶的喊叫。


    女人起床,手腳利索洗漱好後,換上一身今年剛做的碎花棉襖,烏黑如鴉羽的頭發綁成大麻花辮,愛美的摸上香噴噴的桂花頭油,又拿紅頭繩美滋滋綁上去,最後對著銅鏡來迴照了照。


    炕上,男人鼾聲作響。


    女人狠狠推了他一把:“趙長伍!別睡了!你這個懶漢!”


    昨兒和別人賭錢,喝醉了酒迴來倒頭就睡,趙長伍迷迷糊糊應了聲:“咋啦妮兒……”


    “今天你別跟那幫混蛋出去玩,鄭家村那邊修路隊招人呢,五個大錢一個時辰,包吃包住,還包雙鞋子,你給我過去上工知道嗎?”


    女人恨鐵不成鋼的罵了幾句,趙長伍脾氣不好,喜歡動手,不耐煩撩了撩眼皮子,正要罵幾句,卻看見自家那個以前膽小懦弱的婆娘睜大了雙眼睛,毫不避讓直勾勾盯著他,嗬,趙長伍頓時一愣。


    他賭錢哪裏來的?


    全家老小生活費哪裏來的?


    自家那些個兄弟好吃懶做,錢哪裏來的?


    如今自家婆娘攀上高枝了,成了鄭家村棉紗紡織廠裏流水線上的固定女工,每月足足一兩銀子呢!包一日三餐,吃得都是肉!吃不完還能打包迴來!還包四季衣裳什麽節禮節錢的!


    謔,這如今可是下金蛋的母雞,碰不得!


    男人臉上擠出個笑容,點點頭說自己知道了。


    女人出了門,院子裏撞見了她婆婆,往日裏連個笑臉都沒有的老姑婆如今像見了親閨女,臉上褶子都笑開了。


    “妮兒,咋不吃了早飯過去呢?”


    “不吃了,廠子裏有早飯,昨天食堂菜譜欄寫了,今天早上吃水煮雞蛋,大白饅頭配肉夾饃,中午吃迴鍋肉和雞蛋炒韭菜,晚上還有紅燒魚呢,都別等我迴來吃飯了啊。”


    女人立刻大聲喊出來,果不其然,她那小氣尖刻,一年舍不得吃一個雞蛋,錢全攢著補貼小兒子的婆婆猛咽口水,眼巴巴湊過來問道:“妮兒啊,能吃完嗎?可以打、打包啊,家裏春兒還餓著呢,都幾個月沒見到葷腥了。”


    女人冷冷一笑,咬牙切齒道:“瞧婆婆您這話說得,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舍不得花錢呢。昨兒不是買了塊大肉嗎?還有半隻老母雞,喲,那雞進了鍋出來就隻剩半副骨頭架子了,還真是奇怪啊……”


    婆婆老臉一紅,可女人完全不怕她,如今家裏全指望著靠她掙錢,腰杆可挺直了。


    “妮兒那、那四喜媳婦問你,她也想去紡織廠,你們都是妯娌的……”


    “那紡織廠隻招收鄭家村外嫁的姑娘媳婦和親友,您可別拿這話出來說了,丟人啊!”


    女人狠狠打了婆婆的臉,扭頭就出了門。


    沿著泥濘小路走了半個時辰,進入鄭家村的地界。


    一條平坦整齊的道路映入眼簾。


    這路呈現淺灰色,堅硬極了,妮兒見過好幾隻牛一起狂奔都沒弄壞。


    聽鄭家那聰慧的小娘子說這叫水泥,妮兒不懂啥叫水泥,但妮兒就覺得這路好看,格外與眾不同。


    如今,鄭家村改頭換麵了。


    水泥路修到每家每戶門口。


    春雨綿綿,濺不起半點泥濘,冬雪菲菲,不怕冰雪凝固摔倒。


    “妮兒早。”


    遠處,響起打招唿的聲音。


    “哎,王芳!”


    妮兒衝她揮揮手。


    每天清晨,有無數紡織廠女工自四麵八方的村子趕來,她們臉上洋溢著希望的笑容,眼神裏滿是勃勃生機,依靠著自己的雙手創造出財富,她們比以往更加活的像個人樣。


    一座淺灰色木頭建造模樣奇怪的建築裏,和往常一樣,響起了咿咿呀呀紡紗的聲音。


    這一切都是希望。


    清晨,村落裏響起孩童讀書聲。


    “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


    “劉先生早安。”


    “早上好。”


    劉基身後跟著一串小蘿卜頭,小蘿卜頭們學先生,甜甜喊了起來:“阿英姐姐早上好。”


    “都好都好。”


    阿英挨個摸摸頭,往小孩們嘴裏塞糖。


    淺褐色的紅糖,外形粗糙又難看,卻叫劉基眼前一亮,咦了聲:“這是……蔗糖?”


    糖屬於奢侈品。達官貴人中糖不是稀罕物,可在平民百姓中粗糖昂貴的價格令人咋舌,誰家能一個月吃上一迴糖,那就是富裕人家。誰家要是天天吃糖,謔,那可不得了,土地階級啊!


    蔗糖冶煉技術屬於秘方。


    糖坊秘方傳男不傳女,市麵上不可能找到冶糖的辦法。


    劉基驚訝極了:“這是你弄出來的?”


    “嗯哼。”阿英點點頭塞了一把糖給劉基,劉基嚐了一口,挑了挑眉毛,冰冰涼涼的口感像冰塊融化在口腔裏,令人頭腦清明,早起的混沌消散的一幹二淨。


    “這糖?”


    “薄荷糖。”阿英笑眯眯解釋道:“野薄荷加肉桂,放入冶煉而出的蔗糖,晾幹後切塊。有提神醒腦,清心寧神的功效。您幫我掌掌眼。”


    “此物甚是不錯。”劉基沉吟片刻,說道:“若是今年春試照舊,可往舉子院販賣。若想走大量的貨源……”指了指北邊:“鹽,糖,茶塞外都急需,鹽為官家管轄,不得販賣私鹽,而茶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走茶馬古道運輸而來,再銷往漠北未免本末倒置,得不償失。唯獨這糖,既然你掌握了冶糖的方子,不如趁收購羊毛的機會一同銷往塞北。一石二鳥,一箭雙雕之利。”


    阿英也是這樣考慮的。


    糖不像羊毛走輕奢路線,但糖的需求量很大,尤其是漠北苦寒之地,而且羊毛銷量極佳造成了收購羊毛之事迫在眉睫。僅依靠附近農村自家養的綿羊,已經遠遠達不到需求了。


    “先生所言甚是。”


    謝過劉基,阿英離開。


    當天晚上,下晚班的女工們趕到飯堂打飯,意外發現多了一道紅糖煮雞蛋。


    男工和女工分開吃飯,男工以修路隊為主,女工以紡紗工和羊毛織造工為主,紡紗工工資和上工時間固定,勝在工作穩定薪水充足,羊毛織造工時間自由,隻要定期交貨就行。但羊毛織造是重中之重,除了揉毛,搓線到一係列成品,隻有鄭家村本村的婦女們才能接觸。


    “呀,是糖!”


    一個女工眼尖發現有糖水,迫不及待雙手捧起飯盒,遞給打飯的嬸嬸。


    這種飯盒用木頭做的,分為三小格一大格,大格子裝米飯,白花花香噴噴的米飯管夠,不喜歡吃米飯的還有饅頭麵條。不過也沒人說不喜歡米飯,這年頭吃上大白米飯是種奢侈了,誰會去挑三揀四不知好歹呢?


    小格子裝菜,慣例是一葷一素,營養均衡搭配合理。


    還有單獨得小碗裝湯。


    “真甜!”


    甜滋滋的雞蛋紅糖化開在舌尖上,愜意的眯起眼睛,美味到連舌頭要一塊兒吞下去,雖然隻是幾塊紅糖,可女人們都滿足極了,嘰嘰喳喳討論起來。


    “我還是成親那年吃過半塊紅糖呢。我家那口子偷偷買的,嗨,還好我婆婆不知道。”


    “你家婆婆那心眼子小如針尖,不過你們家男人真不錯,肯幹活能賺錢疼老婆,我聽說他在修路隊幹上了?”


    “嗨,也是修路隊看得上他。”


    “這一天掙不少錢吧?我聽說這幾天修路隊要挑選什麽護衛隊,還要做什麽訓練,可危險了吧?”


    “危險是危險,可給錢啊,聽我家那口子說了,要是選上了,一個月三兩銀子呢,以後就跟著商隊到處跑,每年還能輪流迴來休息三個月,休息也照常發銀子呢!”


    “這可好!叫我家那口子也去!”


    這年頭天南地北聚少離多的都習慣了,兩口子就是成天膩在一塊兒,照樣八竿子打不著個屁來,還不如出去掙幾個錢迴來給老人孩子添口好吃的,加件暖和衣服。


    女人們嘻嘻哈哈,言辭間充滿了期盼。


    而另外一邊鄭家村老槐樹下的小廣場上,水泥地打造出來的場地成了操練民夫,村裏開大會,還有逢年過節請戲班演出唱戲的地兒。


    阿英過來時,鄭元正帶著幾個壯漢拉完一組單杠。


    “噗”


    鬆開手輕鬆落地,擦擦臉上的汗水,鄭元喊了嗓子:“加練十組。”


    農夫們麵有苦色,但沒人反對,咬緊牙關拉直了手臂,用力抬起身體,隨著手臂肌肉隆起,整個人撐了上去。


    “舅舅,訓練的咋樣啦?”阿英湊到鄭元麵前,踮起腳問他。


    鄭元想了想迴答:“身體素質明顯進步了,各項指標也有增強,再練個半個月,就能當普通士卒使用,繼續練的話,最少三個月就能達到你要求的那樣。”


    “那還不錯。”古代人民身體素質低下,常年吃不飽飯導致麵黃肌瘦,尤其是這種朝代末期,大量征召農夫以充填兵源。山西的白蓮教,山東的紅衣教,諸多亂民作亂,起事的是群衣衫襤褸的農民,平亂的也是一群麵黃肌瘦拿著鋤頭的農民。興亡都是百姓苦,可那元庭依然歡歌豔舞,皇帝下令征采妙齡女子入宮以供淫樂。


    “迴頭我拿本兵書你看看,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去問問劉先生,他是有大學問的人。”


    “行。”鄭元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他好學且善於請教,有些不明白的東西就拿筆記下來,問阿英問劉基問一切能問的人。


    “訓練也要加快,我打算入夏前組織商隊去漠北收購羊毛。”


    “順便把紅糖販過去,看看能不能打通商路,建立起銷售渠道。”


    阿英和鄭元邊走邊說,在槐樹下的石頭凳子上坐下來,遞給舅舅一塊糖。


    鄭元接過糖含在嘴裏,想了想說道:“入夏前完成訓練目標沒問題,我想融入一些戰陣和合擊之法,抓緊一點也來得及。”


    “那我們到時候一起去。”


    阿英剛說完,就遭到了鄭元強烈反對,這個疼愛小外甥女的青年想也沒想一口拒絕了:“漠北多苦寒,一路不太平,你個小娃娃跟著我去肯定要吃苦,再說家裏這麽一大攤子家業你跟我去了,家裏怎麽辦?”


    “其實,還有個辦法。”


    阿英早就料到鄭元會反對。


    她衝身後遠遠趕來的人招了招手:“這裏。”


    那人跑過來,一臉苦笑道:“你這是有苦差事想起我來了?”


    阿英嗬嗬一笑,遞糖過去:“說什麽屁話呢,來吃糖吃糖。”


    鄭元斜眼看了眼王家二少,低著頭不吭聲了。


    “喲,這糖?”糖剛入口,王梁兆一愣,喊了出來:“哪兒來的?”


    “自己做的。”阿英淡定迴答,拍拍掌心糖沫子,糖哪兒都好,就是掉渣。


    “嘶。”王梁兆倒抽口冷氣,吐了出來放在掌心仔細打量,他也不嫌棄沾了自己口水,看了會兒,抬頭問阿英:“成本如何?利潤幾何?”


    “比市場上的蔗糖成本低了三成。”


    現代科技總結出來的煉糖辦法,雖然沒有高科技工業輔助,但損耗率和出糖率已經大大超出了預期。低損耗高出糖,加上低廉的人工勞動力,足以秒殺市場上大部分蔗糖的利潤了。


    王梁兆有些心動。


    阿英趁機補刀:“我們組織商隊去漠北收購羊毛,順便打通紅糖販賣渠道。”


    “這辦法不錯。”


    王梁兆很心動。


    “護衛我們有了。”阿英指了指身後一群逐漸暴躁的漢子:“錢,車馬我們都有了,現在隻剩下……”


    “隻剩下什麽?”


    王梁兆追問。


    “隻剩下個主持大局的。”


    阿英笑眯眯迴答。


    王梁兆點了點頭:“明白了,我去漠北,你留下對吧,我就說沒好事兒。”不過看在這小半年賺的盆滿缽滿的份上,刀山火海都去得。


    “不對。”阿英的迴答叫王梁兆愣了一下,她說:“我去漠北,你留下。”


    “噗!”


    一旁聽了半晌的鄭元差點沒被口水嗆死,手抖啊抖,指著小阿英,氣得臉紅脖子粗:“你、你!”


    “我什麽我!就這麽愉快決定了!反正現在還早,大家先定個具體方案,好了各迴各家散會!姓王的別忘記把賬本子抱迴去算清楚啊,我看的眼睛疼!”


    說完,阿英跳了起來,一溜煙跑了。


    氣得鄭元在身後直跳腳。


    王梁兆這才迴過神,目瞪口呆的衝鄭元比了個大拇指:“鄭兄,阿英真是女中豪傑與眾不同啊。”


    “呸!滾蛋!哪壺不開你提哪壺!”


    鄭元都要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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