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來越黑,寧城市雖然已經過了冷到凍人的季節,但濃墨一樣的天上,卻連一彎月牙,一絲星光都不曾出現。


    偶爾有一陣帶著涼意的風拂過兩個人的臉龐和發梢,路燈熾白的燈光明亮卻又淒涼。


    時辰開的這輛車很新。


    時鍾林從副駕駛坐進去,他發現座椅上還套著塑料薄膜,環視了一周並沒有發現符合女孩子性格的那種裝飾品,不禁問了句:“你新買的車嗎?”


    時辰繞到另一側上車,她聽見對方的話點了點頭,伸手打開車裏的暖氣:“換了份工作,離得比較遠,想著買輛車方便。”


    “你之前在三院吧?”


    時鍾林跟時辰說起話來的時候,謹慎又小心。


    兩個人接觸很少,又很多年沒有見麵了。


    麵對眼前陌生的女兒,他在想要用一種什麽方式展開聊天表露自己的關心,才不會讓對方覺得被冒犯。


    “對,辭職了。”


    時辰對這個話題免疫了,語氣上漫不經心,並未表現出自己的在意。


    “新單位還是醫院嗎?”


    “算是吧。”時辰說完,覺得話題結束的突兀讓氣氛有些僵持住了,於是補充道,“是一個富商的私人醫生,平時給他做做體檢之類的。”


    時鍾林皺眉,目光深沉:“哪個富商?男的女的?多大年紀?”


    這幾個問題自然而然地從對方嘴裏流淌出來,像一位普通父親對女兒的關心。


    見時辰沒有迴答,時鍾林以為這個崗位真的有問題很難啟齒,不由得勃然變色地喊了聲她的名字:“時辰。”


    這個語氣和口吻,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劈得徹頭徹尾,震得她整條手臂都是麻的。


    小時候她每次跟時荃發生爭執,時鍾林從不過問原因,總是首先訓斥她。


    時辰迴過神,下意識踩了刹車,車胎與地麵摩擦出刺耳的銳響,她握住方向盤,連忙看向副駕駛位置上的人:“你沒事吧?”


    時鍾林黑著臉,似乎在強忍自己的怒火:“你就是這麽開車的嗎?”


    時辰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歎了口氣:“不好意思,我剛剛走神了。”


    “下車,換我開。”時鍾林說罷,打開副駕的車門,車內的燈順勢亮了起來。


    時辰趴在方向盤上沒動,她指尖有不易察覺的顫抖。


    借著夜幕色,她長長唿出一口氣,眼睛盯著不遠處那條街,看起來有些熱鬧,像是夜市,突然開口道:“爸,可以陪我走走嗎?”


    時鍾林邁出去的那條腿一頓,迴頭看著車內單薄瘦弱的時辰,心底不是沒有觸動。


    這時,口袋裏的手機響了,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自己妻子問他到哪裏了,還有多久之類的話。


    時鍾林僵立在原地,左右為難。


    沒有等到對方的迴應,時辰輕笑了聲。


    再次抬眼的時候,表情恢複到了往日裏的散漫和冷然,仿佛剛才的孤獨無助隻是錯覺。


    “是你太太催你迴家吧?”她略微揚眉,語氣不善,“那我這個順風車司機就不打擾了,麻煩時局長自己再打輛車吧。”


    時鍾林不苟言笑的臉上也裂開一道口子,突然笑了。


    時辰表麵的這種囂張跋扈下,又藏著不為人輕易察覺到的狡黠。


    這讓時鍾林想起來了以前小小一團的時辰,如果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便會故意在他麵前做出這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跟現在,如出一轍。


    小孩子的嬌態,讓時鍾林這顆未老先衰的心徹底化了。


    無法拒絕,也不能拒絕。


    他幹脆將邁出的腿收迴,關上車門,見時辰沒有動,學她的樣子挑眉看迴去:“怎麽?這裏不能停車,想讓交警過來貼條嗎?”


    時辰動了動唇,話都在嘴邊,卻生生吞了迴去。


    她將車啟動,打了轉向燈,行駛了幾米後找了個停車位停靠在路邊。


    這裏有一條熱鬧的長街,一眼望過去,街邊零星擺著各式各樣的小攤,有賣玩具的,有賣小吃的。


    兩側掛著五顏六色的霓虹招牌,還有一串串吸引人眼球的彩燈。


    不遠處,還有一些適合小孩子玩的遊樂設施,臨近周末,門前圍繞了不少剛下班還沒來及換休閑服的家長們。


    乍一看,時鍾林這種兩鬢花白的爺爺級別的人物往這種地方一站,著實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時辰輕抿著嘴角,忍住唇邊的笑意。


    越往裏走人越多,甚至在網紅攤位前達到了寸步難行的地步,時鍾林下意識地護著時辰,但對方卻麵無表情,看起來一點都不領情。


    兩個人麵容有些相似,外人看了也覺得這是一對又別扭又可愛的父女。


    時鍾林看了一眼時間,才過了幾分鍾,憑借他們這種走馬觀花的看法,已經走到了這條街的盡頭。


    此時他們麵前正好是一個推著自行車賣氣球的老者。


    對方的自行車後座上立著一個架子,上麵掛滿各式各樣的玩具,車頭還係著許多畫著卡通形象的氫氣球。


    可能是時辰看看氣球的眼神太過認真了,時鍾林主動挑起話音,聲音軟了軟,問道:“要不要買一個?”


    時辰剛想拒絕,但看見對方眼底隱隱的期盼,笑了笑:“好。”


    時鍾林拿出手機爽快的付了錢,接著又問她要什麽顏色。


    價格雖然不貴,但是對於女兒久違的需求,讓他覺得花錢是一件特別特別幸福的事情。


    時辰隨手指了指老爺爺手中那個正在打氣的,上麵印有冰雪奇緣圖案的氣球:“就這個吧。”


    老爺爺聽後,動作加快了些,一邊笑一邊說:“小姑娘,你爸爸真的很疼你。”


    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呢?


    反正她不信。


    “我們再往前走走吧。”


    時鍾林指著圍了好多人的食品攤,看著那些小孩子每人手裏都拿著一個,“辰辰,爸爸去給你買個,我記得你以前最喜歡吃了。”


    時辰僵在原地,她覺得胸口像被一塊大石頭堵住,有些難以唿吸。


    她看著時鍾林有些笨拙地擠進窗口,可能是從來沒有買過這種東西,在那裏挑選著口味的時候耽誤了時間,被後麵人催促著又在不停地道歉。


    不知道怎的,時辰眼眶泛紅,有點想哭。


    “辰辰,我看大家都在買這個兔子形狀的,覺得你應該也會喜歡。”時鍾林笑得臉上的褶子都皺了起來,“草莓味的,快嚐一口。”


    時辰用另一隻手接過來,劣質草莓香精和糖精的味道撲鼻而來,她用舌尖輕輕舔了一下。


    太甜了。


    甜的她想哭。


    這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小小的心願,突然在二十多歲的人生裏輕而易舉的實現了。


    時辰咬了咬牙,低下頭匆匆地往迴走著。


    她不願被對方看到,強忍著酸楚難過,抬手一把擦幹眼淚。


    “怎麽了?”


    時鍾林有些不明所以,他看這裏人多,怕她被撞到,忍不住追了上去。


    時辰沒作聲,她腳步不停,走出擁擠的人群,一直到自己的車位前才停下來。


    時鍾林後知後覺地發覺事情有些不對,他大跨幾步繞到她麵前,麵容嚴肅:“辰辰,到底怎麽了?”


    時辰始終低著頭,她吸一吸鼻子,隻說一句:“沒事,我送你迴家吧。”


    她說著說著,心頭酸澀,清冷的嗓音透著一絲極力壓製的哭腔,讓人聽了心都跟著揪成一團。


    “我們這麽久沒見了,有什麽話不能今天好好說說嗎?”


    時鍾林平日裏對待下屬雷厲風行的勁頭,在麵對時辰的時候,就像是空有一身武功無處施展,他隻得耐著性子,服軟道,“再說了,你這樣我怎麽放心你開車。”


    見時辰不出聲,時鍾林抬手,輕輕拍幾下她的胳膊,語重心長道,“有什麽事情別憋在心裏,女孩子生悶氣對身體不好。”


    時辰倒是頗為意外,可現在對方越是溫言相待,她的心裏便越是難過,閉了閉眼睛,抹一把臉,深緩一口氣:“上車吧。”


    有些話,是時候需要說開了。


    兩個人坐進車裏後,時辰將頭靠在車窗玻璃上,冰涼的觸覺讓她片刻清醒,但眼神恍惚空洞,沒有焦點。


    她腦子裏的想法交織錯亂,因為不知道該從何開始思考,反而是一片空白。


    時鍾林將暖風打開,把出風口調整到合適的位置,開口問道:“好點了嗎?”


    時辰的反應卻出乎意料的平靜,隻是點了點頭。


    車頂的天窗是透明的,時鍾林把頭靠在座椅上,他看著頭頂的天感歎道:“現在在城市裏很少可以看到星空,我記得你小時候……”


    人老了就喜歡迴憶過去。


    他印象中的時辰總是乖巧的,或許是父母離異,自己又很早沒有了母親的關係,她比其他同齡的孩子要成熟懂事一些。


    她的懂事讓時鍾林省了不少煩惱和麻煩,可有時候又覺得愧疚,尤其是把她帶到自己新組建的家庭中後,這種無法形容的距離感愈演愈烈。


    時辰並沒有因為時鍾林的話動容,她挪了挪身子,打斷了對方懷念過去的感慨。


    “時局長,如果有一天,你必須要在我和時荃中間做一個選擇。”她的聲音冷然,字字如誅,“你會選擇誰?”


    時鍾林錯愕,他以為自己聽錯了,皺眉道:“你說什麽?”


    “我說的很清楚。”時辰麵上不帶一絲玩笑,“一個自殺過的女兒,和一個縱容別人施暴的兒子,你選誰?”


    時鍾林一下怔住,他眉心一攏,像是覺察到什麽,猛地直起身子看向時辰:“你到底在說什麽?小荃怎麽會……你聽誰說的!”


    時辰望著他,笑了。


    委屈、嫉妒、不甘、爭先恐後地從她心頭冒了出來,將她理智淹沒,麵上冷笑連連:“你為什麽每次都隻聽自己想聽的部分,是不是在你的心裏隻有時荃才是你的孩子啊。”


    時鍾林愣住,半晌沒吭聲。


    時辰用毫不妥協退讓的目光直視他,聲音尖厲:“那我算什麽啊,我是什麽啊?”


    每個字都如連環炮一般,打得時鍾林眼冒金星,眼前隱隱發黑。


    他喘著粗氣,麵紅耳赤。


    寂靜的車廂內兩人沉重的唿吸讓氣氛格外壓抑,他‘啪’地伸手拍在車門上,聲音悶響。


    “你說你是什麽?”時鍾林擰緊眉頭,“你是我時鍾林的女兒。”


    時辰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無奈與痛苦,“辰辰,你是我女兒,這件事情從來都不會改變。小荃他,可能是被他媽媽慣壞了,但是你也知道,我平日裏工作真的很忙,如果當初把你接過來讓你受委屈了,或者讓你受到傷害了,爸爸跟你道歉。”


    “你為什麽要道歉?你沒有錯,你隻是想給我一個家而已。”


    時辰將自己的手腕橫道對方麵前,“可是時局長,不是所有事情都會按照你所規劃的那樣發展,就像你那個寶貝兒子表麵裝作乖巧但背地裏卻想讓我死掉一樣!”


    時鍾林愣愣地,說不出話。


    對方的反應在時辰的意料之內。


    她並沒有期待時鍾林可以大義凜然的替她委屈,撐腰,甚至她覺得這樣的人才是她最熟悉的模樣。


    “疼嗎?”


    時辰沉默。


    時鍾林頓了頓,但人心畢竟不是法律,即使是個天秤,也會下意識的向一頭傾斜,就好比現在。


    “辰辰,你已經長大了,有些話不用我多說你都懂,但弟弟還小,他今年馬上要高考了……以前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


    “怎麽過去?”時辰冷笑反問。


    時鍾林深吸幾口氣:“我和你……阿姨,我們終究會有老的那天,等我們不在了,這世上跟你最親的人就隻有小荃了。所以你能不能放下之前的那些成見跟他好好相處,就像如果以後遇到困難了,你們姐弟倆還能互相幫襯一把。”


    “我為什麽要跟他好好相處,就因為他姓時,是你的兒子?”


    時辰沒想到時鍾林現在越老越迂腐了,一把年紀明明什麽都明白,但卻還對他們這對同父異母的姐弟之間的關係抱有美好的幻想。


    “你們是姐弟!”


    “一個時時刻刻都想要害我的弟弟?”


    時鍾林被對方這種油鹽不進的態度氣得麵色漲紅,話說的急:“好,那我們先不說小荃的事情,就單單從你高中畢業後就再也沒迴過家說起,你阿姨那時候擔心你在外麵受了什麽委屈,急的血壓都高了。再說你學醫這件事情,好好的三院你不待著,現在跑去給什麽大老板當私人醫生,這話傳出去你覺得別人信嗎?”


    “是我不想好好在三院待著嗎?”時辰嗤笑一聲,“時局長,你現在想起來履行父親的職責說教了,但你怎麽不在醫院把我開除的時候用你局長的身份替我做擔保,讓我不背這個黑鍋啊。”


    “時辰,你自己聽聽,這是跟自己爸爸說話的態度嗎?”時鍾林定睛看向她,“我以為你今天來見我,是想修繕我們父女之間的關係,看來是我錯了。”


    “那你想聽我怎麽說?”


    她聲音瞬間冷了下來,抬頭,整張臉藏在陰影中,令人看不真切,“我已經過了需要你負責的年紀了,所以以後你隻需要管好時荃就行,對你們那個家庭負責就好。”


    時鍾林沒見過這樣的時辰,一種詭異的沉默在蔓延,他聲音沉肅道:“我不想和你吵,就當今天我們沒見過吧。”


    見時鍾林要走,時辰突然叫住他:“我還有一句話。”


    時鍾林沒有看她,捏著車門把手的手指幾乎泛白,他透過玻璃看著自己有些猙獰的麵容,閉了閉眼,漸漸平複下來:“什麽話?”


    車窗外是深沉的夜,時光寧靜到仿佛停止,隻聽見時辰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道。


    “你還記得八年前的駱小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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