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一點,明華分局刑偵大隊的辦公區依舊燈火通明。


    劉嶼安把濱江迴傳過來的那些有關駱小荷的資料全部整理好了,有效信息打印雙份以備審訊之需,剩下的全部歸檔留底。


    做完這些,他淺淺打了個哈欠正打算眯一覺,突然聽到樓下停車場有動靜,走過去趴在窗戶上一看。


    得,補覺計劃失敗,許長川帶隊迴來了。


    -


    審訊室。


    這裏四周都是用隔音材質包裹的軟包牆壁,中間隻放著一把固定在地麵上的鐵質悔過椅。


    駱小荷被徐瀟瀟帶到椅子上坐好,對方給她解開手銬,將扶手中間的檔板落下,最後上鎖,整個過程十分安靜。


    “你先在這裏坐一會兒。”


    徐瀟瀟說完便將室內的新風係統打開,空調也調到了最適宜的溫度,所有準備工作就緒,帶上門離開了。


    駱小荷晃了兩下手腕,動作受限最高隻能抬起一厘米,她又動了動腿,站不起來也不能蹺二郎腿。


    在封閉的環境中保持一個姿勢會讓人從心底產生抗拒和抵觸。


    隨著時間的推移,身上還穿著厚重羽絨服的駱小荷開始後背冒汗,頭頂天花板上的攝像頭一閃一閃的仿佛時刻都在窺探著人心底的恐懼,而一側的反光玻璃也在提醒著,有人在看她。


    這些,都隻是擊潰心理防線的開始。


    而此時一牆之隔的觀察室內,氣氛截然不同。


    程浩送完證物迴來的時候,手上多了兩角切塊蛋糕。他可是拖著紙盤小心翼翼地爬了三層樓梯,進門後第一時間將其中一塊給徐瀟瀟,另一塊放在桌子上,嘴裏還油腔滑調地喊著:“女士優先,男士隨意。”


    “浩子你這是哪兒來的?”


    “物證科的警花姐姐過生日。”程浩找到了之前訂外賣剩下的一次性餐具,拆開後夾了一筷子,用另一隻手虛托著,小心地挪到許長川麵前獻殷勤,“許隊先吃。”


    許長川斜睨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卻又好像什麽都說了。


    程浩縮了縮脖子,蛋糕連帶著筷子一口吞,邊嚼邊訕訕地後退了兩步。迴頭見徐瀟瀟正滿屋找餐具,他把餐具包裏剩下的那個幹淨的塑料勺遞過去,嘴裏含糊道:“徐姐,有福同享。”


    “有難你當。”徐瀟瀟接過,笑得十分討打。


    如果說刑警隊也有一條食物鏈的話,徐瀟瀟是蛇,程浩就是小白鼠。


    夏天被吃,冬天去挑釁,到夏天再被吃掉,如此反複樂此不疲。


    “我在樓道裏就聽見你們說話聲了。”季然手上端著兩個冒著熱氣的搪瓷杯,一進門就見徐瀟瀟兩頰鼓鼓地像隻小倉鼠,嘴角不覺地提了提,“吃什麽呢?”


    “浩子拿的蛋糕。”徐瀟瀟用手擋著嘴,含糊道。


    “季哥,你這套班主任語錄記得很熟啊。”程浩見他雙手被占,用筷子另一頭夾了一塊,笑眯眯地遞過去,十分狗腿,“您請。”


    刑偵一隊副隊長的位置一直空著,季然跟許長川是同一屆的畢業被分配到這裏的,所以無論是資曆還是能力,他都是副隊長的不二人選。


    這事,在大家眼裏都是心知肚明的。


    “你自己吃吧。”季然一個側身躲了過去,餘光瞥到徐瀟瀟在半途抽迴的手,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程浩唉聲歎氣道:“好東西都是不被人所欣賞的。”


    “許哥,還繼續晾著她嗎?”季然走到許長川身邊,他放下手裏的熱茶,看了眼單向玻璃對麵的駱小荷,聲音輕快到讓人側目。


    許長川打量了他一眼,收迴視線:“預審到了嗎?”


    “到了,說是給人從被窩裏拽出來的,我讓小毛趕緊衝熱茶去了。”


    許長川拿起杯子吹了吹上麵的茶葉,喝了一口後身子才徹底暖和過來,他往椅背上一靠,伸了個懶腰:“那再等十分鍾。”


    人到了即將崩潰的臨界點,每一秒鍾都可能是最後壓死駱駝那根稻草。


    就在駱小荷馬上就要熬不住了的時候,審訊室的門被推開了。


    來人是個穿著警服年紀略大的警官,他身後跟著一名年輕女警,還沒坐定便開口道:“我是明華分局預審支隊的,我姓張,這位是盧警官,我們現依法對你進行詢問,希望你如實作答。”


    張廣勝是幾年前調到預審支隊的,經驗並不多,但因為住得近,深更半夜能立刻叫過來的也隻有他。


    不過好在這次案件並不難審,對方又是個看起來沒太多心眼的,再加上方才已經被他們晾了這麽久心態明顯要崩,和其他幾進宮的嫌疑人比起來明顯更容易攻克。


    “我這都睡了,許隊又突然把我叫迴來,大半夜真夠折騰人的。”張廣勝以聊天的方式開頭,“等久了吧。”


    駱小荷第一次麵對審訊,這跟她在電視劇裏看到的不一樣,對方太過親切以至於讓她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張廣勝似乎也隻是隨口一提,他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反倒開始跟旁邊的小盧聊起閑天:“還沒跟你說,昨天下班路過咱們旁邊那小區的時候圍了好多人,還去了警車,你猜那裏發什麽案子了?”


    “什麽?”小盧配合接道。


    “高空墜物。”張廣勝又喝了一口茶,“不過好在人沒什麽事,就是一隻寵物狗被砸死了。”


    “這得賠錢吧?”


    “可不是,聽說賠了五萬呢。”


    “這麽多啊。”


    “名犬,叫什麽約克夏?買的時候就花了好多錢。”張廣勝抬頭,突然將話題拋給坐立不安的駱小荷,“張林撞人,你也替他賠了不少吧?”


    被突然提問,駱小荷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寵物狗都能賠五萬。”張廣勝說著放下水杯,翻開手邊的資料又繼續跟小盧念叨著,“七級傷殘,你說光醫藥費就得多少?”


    小盧假裝思考了一下:“醫療支出的各項費用和誤工費加起來,應該要有個十幾萬。”


    “十幾萬。”張廣勝眼神突然變得犀利,“駱小荷,你在咖啡店打工月薪到手四千,張林發生車禍保險公司免責不予賠付,這錢你是從哪來的?”


    駱小荷張了張嘴,她下意識想抽迴手但被鎖扣阻擋住,發出‘咣當’一聲。


    她大腦短暫清醒,眼睛望著地麵啞聲道:“我有存款。”


    “存款?”


    駱小荷顯然不太想提這個話題,她低頭盯向自己的手指,沒有再開口。


    吞吞吐吐,又故意迴避這個話題敷衍了事,種種跡象都表明了她在撒謊。


    張廣勝敲了敲耳朵,看向旁邊的玻璃。


    觀察室裏的季然見狀,迅速按下這邊通話鍵,聲音同步傳到張廣勝的耳麥裏:“收到,馬上查。”


    “說說看。”許長川掃了一眼在座的人,“誰查的駱小荷經濟狀況?”


    “許隊,駱小荷哪有什麽存款啊?她跟張林兩個人在銀行的戶頭裏總共隻有不到三萬塊的活期。”程浩聽到這個消息直接懵了,“而且我們都是嚴格按照程序跟銀行和稅務那邊對接的,就連她買的彩票都看了,最大中獎麵值十塊錢,根本沒有大額資金入賬。”


    “張林有沒有其他收入?”


    程浩嗚唿哀哉:“他們夫妻倆我看比月光族還光,房貸都能算他們的強製儲蓄了。”


    許長川直起身子,按下話筒:“張師傅,外圍這邊需要點時間,看看您裏邊方不方便直接問出來。”


    張廣勝抬手輕撫耳機,對著玻璃微微揚了揚頭。隨後,他翻了翻手頭上的資料,打算從側麵尋找切入點:“你和張林夫妻關係好嗎?”


    “還行。”


    “吵架嗎?”


    駱小荷頓了一下,搖頭。


    夫妻過日子很少有沒吵過架的,像駱小荷這樣在這方麵刻意撒謊就表現得很不正常。


    許長川記起他在咖啡店裏看到對方手腕上有一道疤,又想到他們前期調查發現駱小荷的社保卡裏有多次外科就診記錄,如果把二者聯係到一起的話。


    “張師傅,我們查到駱小荷多次去醫院就診,而且都是不同程度的皮外傷。”


    話沒有說透,但需要傳遞的意思裏麵的人已經明白了。


    張廣勝沉默片刻,他臉上的表情略顯沉重,說出的話像一把刀,活生生地將駱小荷的心剖開:“張林家暴過你嗎?”


    連同觀察室在內,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唿吸。


    駱小荷的指甲一點點摳著麵前的擋板,這是她緊張的一貫表現,刺刺拉拉的聲音迴響在寂靜的房間內,傳入耳內讓人心底發麻。


    忽地,她抬頭笑了。


    從無聲咧嘴到仰天大笑,眼淚順著眼角溢出來,聲音尖銳刺耳:“對!張林家暴我!所以他該死!你滿意了嗎!”


    “駱小荷,注意你的態度!這裏是警局!”張廣勝一拍桌子,震懾力十足。


    徐瀟瀟嘴裏咬著塑料勺,小聲問旁邊的程浩:“當時也沒查到駱小荷的報警記錄吧?”


    程浩低聲迴道:“家暴這種事雖然咱們見多了,但也還是冰山一角,看她這樣估計是忍得時間不短了。”


    劉嶼安湊近,抬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用一句話來概括道:“這就是量變到質變。”


    審訊室裏的小盧記錄著駱小荷說出來的每一個字,但就是這些蒼白的文字,卻記載了這個可憐女人的一生。


    張林在婚後一直對駱小荷進行精神層麵的情感控製,後期更轉至為家庭暴力,這也是她為什麽沒有報過警的原因。


    “所以你就殺了他?”


    駱小荷的表情很平靜:“我沒殺人。”


    “你和張林結婚前在本市並沒有固定居所,據我所知這套房子目前還在張林名下,現在張林一死,作為配偶你是第一繼承人,這套房子值多少錢不用我多說吧?”


    “我也在還房貸。”


    “按照你的經濟水平,每月還一點,空手套白狼,那這筆買賣確實很劃算。”


    “我沒有。”


    “你是不是覺得張林的錢應該都是你的,畢竟這是他欠你的。”


    “我,我沒這麽想過。再說了,我有錢。”


    “把房子抵押出去拿到的錢?”


    “我沒有抵押房子!”


    “錢從哪來的?”


    駱小荷脫口而出:“那是我妹妹……”


    “妹妹?”張廣勝猶疑著重複了一遍,他並沒有收到駱小荷有妹妹的這個信息。


    駱小荷說完猛地低下頭,一臉懊悔,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觀察室裏的程浩收起嬉皮笑臉,他跟許長川說了一聲便立刻找戶籍科值班人員去了解情況。


    許長川捏了下眉心,跟對方解釋:“張師傅,這條線我們的人現在去查了,您繼續。”


    張廣勝微乎其微地點了下頭,他把張林車禍卷宗和屍檢報告並排放在桌子上,並沒有翻動,裏麵內容早已爛熟於心:“知道我們為什麽找你來嗎?”


    駱小荷臉色蒼白,額頭上掛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她垂著頭半晌都不出聲。


    張廣勝不禁提高音量:“沉默在這種時候可不是金子。”


    駱小荷打了個激靈,她緊緊咬著下嘴唇,像是祈求又像是尋找解脫,開口時嗓音沙啞:“可以給我一杯水嗎?”


    徐瀟瀟找了個紙杯,倒了半杯溫水,得到許長川示意後敲響了隔壁的房門。


    從心理學上分析,很多人用喝水或者用其它行為打斷一個正在進行的事件,目的就是為了掩蓋自身的心虛和緊張。


    這杯水也確實緩解了駱小荷部分心理壓力,即使她此刻內心惶恐不安,也佯裝鎮定道:“許隊長說過,他懷疑我謀殺。”話音剛落,她的眼睛便直勾勾地看向旁邊的單向玻璃。


    專注,空洞。


    迴到觀察室站在玻璃前的徐瀟瀟見狀,不禁打了個寒顫,她用力地搓著自己的胳膊,用肩膀拱了拱旁邊的劉嶼安:“我怎麽覺得她好像知道這邊有人。”


    “tvb裏都這麽演。”他嘴上這麽說,心裏也發毛。


    張廣勝本以為駱小荷在麵對他們的審訊時會坦白從寬,沒想到比那些幾進宮的老油條還穩。


    條條大路通羅馬。


    既然這種親民路線走不通,那就換條路。


    “張林酒駕案現已正式移交給刑偵大隊,經法醫解剖發現其體內酒精含量為零,且死因並非車禍導致的頭骨外傷,係藥物中毒。”張廣勝神色一變,用手輕輕敲了兩下桌子,質問道,“你覺得誰會給張林下毒?”


    “我不知道。”她身體微微顫抖,不停地吞咽著口水,雙手把麵前的空紙杯捏得皺皺巴巴。


    張廣勝倒是不急,他端起杯子晃了晃,對著旁邊的小盧開玩笑道:“你說許隊長是不是打算讓我在這陪他熬通宵?給我沏這麽濃的茶,等會兒迴去還能睡得著嗎?”


    兩個人也是老搭檔了,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的意圖。


    小盧敲鍵盤的手停下來,探頭看了一眼:“師傅,這是花茶,安眠的。而且喝到胃裏一個多小時就能排出去了,迴家肯定睡得著。”說完還不忘補充一句,“不過吃藥可不能喝茶,影響吸收。”


    後半句,顯然是說給駱小荷聽的。


    再遲鈍的人也能聽出來這話的言外之意,她突然覺得周身發冷,略微彎腰,試圖將自己蜷縮起來。


    眼看時機成熟,張廣勝聲音沉下來,規勸道:“我們現在掌握了充分的證據,就算是零口供也可以結案。但如果你主動交代出來這性質就不一樣了,量刑的輕重自然也不一樣。”


    審訊的過程本就是場博弈。


    雙方都在各自營地防守,一旦某方開始進攻,另一方自亂陣腳便會滿盤皆輸。


    駱小荷經過長時間的自我糾結後,緩緩地抬起頭。


    她沒有看向麵前的張廣勝,反而將視線落在側麵反光的玻璃上,眼角閃著若有似無的光,一字一句問。


    “我現在說,還算自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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