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跟我叫板,”宋禮明對著他背影說, “老子從今以後在西北也橫著走。”


    趙宸賀遠遠看著這一幕, 唇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笑意。


    他現在已經不鬱悶了, 隻是很想雲成。


    西北每日高度緊張緊張的作戰環境將他的失眠治好了一半, 另一半他需要借助雲成給他留下的玉佩上殘留的味道來入睡。


    紅繩若有若現地掛在他的脖子上, 他習慣在深夜裏攥著它入睡,就像握著雲城。


    “嗨,廷尉, ”小劉將軍幾步過來蹲在他旁邊, 笑著跟他打招唿, “聽說了沒,皇上剛一登基,朝臣們讓他選妃,他一口氣選了二十八個。”


    趙宸賀斜著看了他一眼。


    “二十八個,全是重臣之女。”小劉無所察覺,跟他分享八卦套近乎,“你猜猜誰是皇後?”


    趙宸賀一聽‘重臣’就知道怎麽迴事。


    雲成冊封秋韻為後,是為了堵住朝臣悠悠之口,同時又告訴天下人,門第並不重要,不可自輕自賤。


    但是選二十八嬪妃,就純粹是為了要甩手不幹了。


    他最會幹這種四兩撥千斤的事,朝臣們肯定還要感恩戴德地歌頌他。


    “我也想不到!”小劉看他沉吟,頗覺誌同道合,“是他未受封南親王時,跟在身邊伺候的一個婢女!”


    小劉興致勃勃地問:“這可是大情種啊,你之前在京都聽過這八卦嗎?知道這婢女長什麽模樣嘛?”


    “知道。”趙宸賀嘴裏叼著幹透的草,瞥著他,“漂亮。”


    小劉雙眼都亮了。


    趙宸賀把嘴裏的草嚼了兩下,吐在地上:“你聽誰說的?”


    “您弟弟,宋禮明啊。”


    趙宸賀站起身,大步朝著宋禮明走過去。


    宋禮明正興奮地清點物資,沒防備他突然出現在身後,被壓過來的黑影嚇了一跳。


    趙宸賀朝著他伸出手:“你跟京都有書信往來?給我看看。”


    宋禮明現在很崇拜他,一邊掏信,一邊問:“你沒有嗎?”


    趙宸賀當然有,但他還是想看到更多的雲成。


    “快點兒。”他催促宋禮明。


    宋禮明把懷裏幾封信拿出來找最近的那封,趙宸賀一把全抓了過去,站在原地拆開看。


    宋禮明被他這架勢嚇得不敢大聲說話:“咋啦?”


    趙宸賀把幾封信都看過一遍,把近來京都的事情複盤了七七八八,沒發現跟自己收到的那份有什麽出入,便把信收了起來。


    宋禮明看著他把信件收到了自己腰間,猶豫了一下:“留著我的信幹嘛?”


    趙宸賀望向京都方向,眼中波光一閃而過,意氣風發地哼笑了一聲:“留著證據,秋後算賬。”


    


    妙蘭出現在將軍府內,把一封信放在沈歡的麵前。


    她裹著披風,兩手都放在繡著紅果的抄手裏:“爺說,他跟您許諾過,他是您最後的退路。如果您願意隱姓埋名的生活,那從此以後,世間便沒有沈歡這個人。”


    雲成已經登基,但是她對他的稱唿仍舊維持著原樣。


    沈歡看著這個美豔的女人。


    妙蘭道:“陳闊今日一定會死,屆時朝臣們餘怒未消,勢必會將槍口指向您。您若是考慮好,今日便隨我離京。”


    沈歡坐桌後,椅子對於消瘦下去的他來說太寬大了,顯得他孤零零的。


    “你為什麽追隨雲成?”他問。


    妙蘭今日未著華釵,鬥篷也是月白色,即便如此,仍舊難掩她卓然的姿色:“爺救過我的命。”


    “僅僅如此?”


    妙蘭半晌不語,視線卻也沒有閃避,娉婷站在中央。


    沈歡看著他:“他功成名就,你卻要離開。不圖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因為你愛慕他?”


    妙蘭不否認,也不迴答:“時間就要到了,您走嗎?”


    沈歡靜默不語,妙蘭也不介意,伸手攏了攏鬥篷,耐心等待。


    沈歡盯著她,緩慢地搖頭,輕聲說:“離開將軍府,雲成能讓我活著走出京都嗎?”


    妙蘭望著他。


    沈歡垂眸,按在那封書信上,搖了搖頭:“我不走。”


    他不知想起什麽,兀自笑了一聲:“我在這裏等,親眼看到陳闊死。”


    妙蘭不強求:“既然如此,山長水遠,爺希望少府保重。”


    她自顧自行了一禮:“告辭。”


    妙蘭離開得很快,將軍府經曆過短暫的動靜又恢複了沉寂。


    沈歡已經將府內的人盡數遣散,隻留下一個親近的仆人。


    晌午十分,沈歡肚子有些餓,但是仆人未歸,於是他自己喝了點水。


    時間慢了下來,每一刻鍾沈歡都覺得煎熬。


    或許是餓的,或許不是。


    午時三刻,沈歡脫力般坐在椅子上,腦子混沌一片。


    將軍府的門開了又關,石頭砌成的小路上傳來腳步聲。沈歡聽著那響動,心髒難以抑製地絞痛起來。


    仆人敲門進來,低聲道:“大人,斬完了。”


    沈歡身體關節軸得發緊,嗓子也澀得難受,他控製不住自己,連點頭都不能。


    仆人低聲補充道:“我親眼看著人頭落地,確是陳太尉,沒錯。”


    沈歡耳畔轟鳴不絕。


    他以為等到這一天他會興奮,或許會高興地喝點酒,也許會跑去湖邊跟爹說說話。


    但是真正到了這一刻,他隻覺得心中空落落。


    他不想喝酒,更不想說話。


    他好像贏得春風得意,又好像輸得秋葉盡凋。


    仆人疑惑看著他:“大人?”


    沈歡半晌恢複過來,拉抽屜裏從裏頭拿出兩張紙,示意他過來拿。


    “你的賣身契。”沈歡說。


    這人跟了他許多年,算是很親近的人,沈歡也不打算留,叫他把銀票一並拿走,朝著他微笑:“做點買賣,尋一位賢妻,從今往後,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仆人一時間手足無措,捧著東西望著他。


    沈歡有些頭痛,坐在椅子上撐著頭朝他擺手:“走吧。”


    腿邊擱著的紙厚厚一摞,約莫半人高,險險超過書桌,是他這些年抄寫過的罪責書。


    他伸手拍了拍,歎息著再次催促道:“走吧。”


    不知何時,書房內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耳畔的轟鳴聲逐漸過去,變成不間斷的幽鳴。


    三月十五雲成登基,叫他去觀禮,但是他沒去。


    他把自己圈在將軍府,動一下手指都覺得疲憊。


    外麵的嘈雜聲逐漸逼近又遠離,那是監斬的行官坐著馬車在往迴走。


    馬車後頭跟著劊子手,雲成能想象到那寬厚的刀鋒上掛著的血腥味有多濃重。


    他眼前陣陣發黑,伸手摸出來蠟燭點燃,想要驅逐這揮之不去的黑暗。


    沈歡被燙到了手,他輕輕吹了吹,告訴自己不疼了。


    他拆開桌上的信,從頭看了一遍。


    這是當初他交給雲成的‘把柄’,現在雲成還給他,但他根本不在乎。


    他把信放在燭火上點燃,又徒勞地浸泡在筆洗中,看著那邊緣焦黑一圈,再也不能恢複成原本模樣。


    他丟開殘破的信,拿了一遝桌下廢舊的紙,上麵的每一頁都由自己在數不清的深夜裏寫滿,密密麻麻,整整齊齊。


    沈歡情不自禁笑了起來。隨即他抓著那厚厚一遝朝著天扔了出去,在翻飛的字跡中默默紅了眼眶。


    “我這一生啊。”沈歡望著淩亂落在地上的紙,發著呆,“從來沒有一刻歡愉。”


    他再次伸出捏起幾頁紙,草草看過去,那上麵的內容他已經背得很熟:“罪臣微小,久傷聖心。”


    “五髒俱壞,深表錯疚,”


    “涕零認罪,奉求蒼恕,”


    “涕零認罪……哈,”沈歡擦了擦眼淚,把這頁紙擱在了燭火上麵,“我偏不要。”


    火苗舔舐著紙,猶如厲鬼貪婪的收斂紙錢。


    “我沒有錯,也沒有罪。”沈歡把燒了一半的紙丟到地上,重新拿了一頁繼續引火上身:“肮髒的是你們。”


    火苗燒到了他的手,他覺得疼,便任由殘紙帶著火焰掉在桌上。


    桌上的紙接二連三燒起來,燙到了他的袖口。地上的火焰也彌漫過來,依偎在他沾了灰塵的衣擺上。


    沈歡半張臉都被燭火照亮了,顯得高傲而固執:“沒了我,你們該多麽無聊啊。”


    他伸出手,看手腕上的疤痕,想起來陳闊為自己包紮的模樣。


    “我不陪你們了。”他放下手,也不再想陳闊,安靜地靠在椅子上。


    火焰將他擁住,聽他落寞地說:“我走了。”


    


    這個冬天辦得喪事太多了,死了很多人,除了天昌帝外,其他的都是一場比一場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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