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宸賀:“如果不冊太子,禦史台也會說皇兄心意轉圜不定,不如把事情攤開來說。”


    “怎麽說?”


    “您病著,也是好事。”趙宸賀說,“既然病得起不來身,那就讓太子涉政,試著管管事務嘛。”


    縱然天昌帝在一般情況下都認可他,但是這主意未免過於荒唐了。


    景複年齡小是一方麵,現在想要立太子都不成,禦史台難道還會同意讓小孩子管理朝廷事務嗎?


    “太子不會沒關係。”趙宸賀說,“禦史台最多以死相逼,到時候您再後退一步,不讓太子涉事,答應他們隻立太子,這不就成了。”


    天昌帝緩緩喝著茶,門邊的簾子又沒掖緊,紙符又開始晃蕩。好在節奏悠然,不至於使人煩悶。


    但是天昌帝還是說:“去把門簾換掉,總是漏風。”


    福有祿領命去了。


    “我早該叫你來商議。”天昌帝看著趙宸賀,一邊笑一遍說,“還是你有辦法。”


    第41章


    朝會終於開了。


    天昌帝穿著厚重坐在龍椅上, 俯視著站在階下的禦史台一群人。


    季擇林關了禁閉,便由宋禮明暫代禦史中丞一職。宋禮明光明正大的站在了禦史大夫的旁邊。


    “閣老,”他悄悄地跟禦史大夫說, “皇上態度強硬, 不如咱們算了吧。”


    禦史大夫瞪了他一眼,跨出一步,直接跪在了地上:“曆朝曆代從來沒有讓小兒監國的先例!皇上執意如此, 就是視宗法於無物,敗壞祖宗基業!”


    洪亮的聲音傳遍每一個角落, 在恢宏的大殿上留下短暫的迴音。


    朝堂之上的其他人都悶著頭,等著這動靜響起來。


    “閣老,”天昌帝體諒他剛沒了夫人,心平氣和地說, “朕身體不好, 朝中事務繁重, 太子能早一天幫朕分擔政事是好事。”


    “兒戲, 兒戲!”禦史大夫的跪直身軀,眼皮遮擋了一半的瞳仁肅穆銳利, “敢問皇上, 若是有朝一日皇子指著得勝歸來的西北大將, 伸手要玩他腰間寶劍, 是不是將軍也要拱手相讓, 供皇子一笑?”


    天昌帝掩著嘴咳嗽。


    福有祿送上茶水,供他潤喉。


    禦史大夫深深吸了兩口氣,把帽子摘了:“祖宗基業不可供玩笑取樂, 小兒稚嫩不可手持大印。臣死諫請皇上收迴成命!”


    他頂著花白頭發, 額頭撞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 久久不抬。


    四周朝臣接連跪在地上,請皇帝三思。


    天昌帝眼皮不曾抬起,悠閑地喝著茶。


    好像在說:有本事你就真的以死上諫。


    禦史大夫深吸一口氣。


    他伏在地上,脊梁彎成一道年久失修的橋,聲音好似在寒風中飄:“皇上登基時間不長。老臣眼看著您加重賦稅,掏空國庫。外頭東風刮的這樣急,勤政殿的地龍一整日不熄,宮女進去之前都要換穿夏衣。皇上的狐裘換了一件又一件……”


    禦史台跟著跪下去一片,宋禮明更是要伸手扶他。


    禦史大夫揮開那手,顫顫巍巍地抬起頭,直麵天昌帝:“廷尉前些日子在南方收上來一筆錢,您看得緊,要錢的奏章一律駁迴。”


    天昌帝不再喝茶,把杯子捏在手裏。


    禦史大夫濕透的老眼掩不住銳利審視的光,雖然那聲音已經開始哽咽:“西北的糧草不夠數,將士們的冬衣也沒有安排,老臣鬥膽敢問,國庫裏頭的錢呢,都花到哪裏去了?”


    天昌帝先把杯子摔下去,而後把手邊的奏章揮手也撥了下去,斥責道:“閣老禦前失儀。”


    奏章四散,一些沾了水,很快濕透,墨跡汙成一團,一些順著台階滾到殿央。


    天昌帝不虞道:“迴家思過去吧。”


    “也不必迴家了。”


    禦史大夫想站起身,扶著地板撐了幾次,都沒有起來。


    他便仍舊跪著,蒼白淩亂的發絲紮出來幾根,無力停在耳後:“老臣為官三十載,從高祖皇帝時期就在禦史台,一直到太上皇在位期間仍舊受到禮待。您登基以後,動輒罰俸言官,擇林更是兩次被禁足,禦史台從來沒有受過這種屈辱!”


    天昌帝喉嚨滾動,有些慌亂。


    他不禁看向趙宸賀,然而趙宸賀隻是定定站在原地,沒有一絲動容。


    禦史大夫渾身都在抖:“禦史台參的事情從沒有出錯過,隻是皇上一意孤行,聽不進逆耳忠言。”


    最後一刻,老人將身上的官袍扯開了:“既然皇上已經決意要將這王朝扔了,那老臣也不必戰戰兢兢地上諫了!”


    他不再掙紮起身,枯瘦的手把袍子粗暴扯下扔在地上,高聲嘶啞唿:“吾皇萬歲”


    “砰!”一聲響,血花飛濺。


    他朝著天昌帝磕了最後一個頭。


    那蒼老的身軀靜置了一下,頭破血流地睜著一雙老眼,朝一旁歪倒下去。


    


    “今日好亂。”沈歡把桌上的茶盞燙好,推給雲成一盞,“可惜閣老。”


    他提起茶壺倒茶,熱氣氤氳,嫋嫋升起。


    雲成靠在春茶水榭的躺椅上,翹著腿搖了搖,整個人便跟著輕輕地晃。


    他當時站得靠前,鞋側沾了一塊血跡,還沒有來得及換。


    沈歡倒完了茶,坐在他一旁的另一張躺椅上,朝著門外筆挺的身影抬下巴。


    “靠譜嗎,是廷尉撥給你的?”


    “你見過?”雲成眉梢微動:“他名字有趣,我聽著喜歡,就留下了。”


    沈歡笑了一下,雲成說:“‘思慕’。”


    “忘記見沒見過了,麵熟。”沈歡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評價道,“挺好。”


    “是挺好。”雲成伸手摸了一下茶杯,“模樣俊,又能幹事。”


    “說點別的吧。”沈歡坐在春茶水榭的躺椅上,用把破舊的扇子遮住下半張臉,“皇上今日保證,不會讓太子涉政,算是退了一步。”


    他頓了頓,說:“退了,又沒退。”


    “既然不讓太子涉政,那何思行當不當太傅都無所謂。”雲成說。


    “原來你是這個打算。”沈歡笑了一下,唇線又繃直起來,“涉政隻是早晚的事。我們不能給他這個時間。”


    雲成手指在蓋子上揣摩了半圈,最後把蓋子一鬆,蓋子落在杯口上,發出清脆聲響。


    他說:“我知道你的顧慮,所以今天給你帶來一個好消息。”


    沈歡靜靜聽著,眼神隨著搖椅晃。


    雲成說:“邵辛淳沒死。”


    沈歡動作一頓,扇子從他臉上滑下去。


    雲成隻是翹著腿笑。


    沈歡盯他半晌,慢慢坐了迴去。


    雲成喝了口茶,在他銳利的視線中說:“我讓思慕盯著何思行,想尋他的錯。誰知道他這人光明正大,營黨結私、貪汙受賄一概沒有,連不良習慣都沒有。”


    沈歡聽得臉色很難看。


    “直到他去了郊外一座莊子。”雲成稍一停頓,“思慕在那裏頭,看到了邵辛淳。”


    內室靜下來,雲成的躺椅無聲地搖,衣擺偶爾掃到地麵,留下令人耳畔酥麻的聲響。


    這聲響讓他想到趙宸賀,他不介意繼續。


    沈歡的扇子搭在一旁,折疊的痕跡把字跡擋的參差不齊,隱約是幅春景圖。


    良久,沈歡終於動了一下,把扇子撿了起來,壓在身上:“你打算怎麽做?”


    “我還在考慮。”雲成望著梁上。這一間窗扇開的正,晌午十分總是陽光充裕,把橫梁打的熠熠發光,“要想動何思行,就必須要用到一個人。”


    他把名字在舌尖揣摩了一遍,才說:“趙宸賀。”


    “他啊。”沈歡說。


    “嗯。”刹那間雲成眉眼上的細微動作耐人尋味,“他手上權利大,朝中目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可以動了何思行之後全身而退。”


    沈歡也在思考,顯然認為趙宸賀不好拿捏:“宋禮明行嗎,他背景強硬。”


    “不行。”雲成迴絕,“他在禦史台,專門挑人的毛病可以,挑大梁不行。”


    


    宵禁取消,街上一貫亂哄哄的,但是今日不同。


    今日閣老停靈。


    閣老朝堂死諫一事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不管是禦史台還是其他門生,前去吊唁的人將門前擠得水泄不通。


    關係稍遠一些的,就隻能隔著人群遠遠地鞠個躬,以表哀思。


    雲成行完禮,禦史台的人先靠過來,紅著眼說:“王爺,不怪我們傷心。到現在為止,皇上既沒有慰問,也沒有旨意,叫人心寒。”


    雲成籲一口氣,在一片嗚咽聲中說:“我都理解。以閣老資曆該入太廟,諸位放心,皇兄肯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他雖不提今日朝堂之事,但是保證閣老的身後事。禦史台的人點點頭,不再說話。


    門生們扶著閣老唯一的兒子過來,雲成粗粗一看,不過十七八歲,瘦弱的厲害。


    那年輕人披麻戴孝哭得滿臉淚水,埋頭就要跪,被雲成一手托住了。


    “皇上登基後身體欠佳,禁了三年內的科考。”雲成將他扶穩,又給他整理亂成一團的袖口,“我會跟皇兄提議,準你處理完閣老身後事,直接入朝堂議事。”


    門生們抹著眼淚把年輕人扶迴了靈位前。


    雲成身側隻剩下一個季擇林。


    他本還在禁足期間,但是皇上沒有下聖旨禁他的足,隻口頭斥責,叫他思過。因此他也趕過來吊唁。


    “王爺。”季擇林眼皮浮腫,鼻音很重,“我那日不在,聽他們七嘴八舌說了個大概。這事難道不是皇上的錯嗎?”


    雲成沉默不答。


    季擇林:“既然皇上有錯,為何不認。閣老三朝元老,竟然落到如此境地,豈非叫天下人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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