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客氣。”趙宸賀內心五味雜陳一時摸不到底,聲音都跟著溫和起來,“都是能一起私下吃飯的交情了,就別這麽見外叫我大人了吧。”


    雲成猶豫了一下,改口道:“晚上好,趙宸賀。”


    趙宸賀笑起來,他抬眼巡視前方,看到了福有祿的身影,微微牽動的唇角頓在當場。


    “忘記跟你說,”雲成往他跟前湊了湊,低聲說,“還有福有祿在。”


    “我不瞎。”趙宸賀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搞事,那點愛憐統統去見了鬼,皮笑肉不笑道:“這局怎麽說。”


    雲成伸肘碰了碰他,語氣聽起來像是在輕哄:“還是你麵子大,我單約他,他不出來。”


    趙宸賀心說你這招使的挺溜,與此同時又不爽福有祿架子大,雲成都沒有單獨約過自己,約他竟然還不來。


    福有祿從客堂裏探頭看清了來人,幾步間迎了出來,滿臉擠笑:“廷尉遲啦。”


    按照平時,福有祿打死都不敢這麽熱絡的講話。此刻黃酒下肚,又是被單獨宴請,免不得有些飄飄然。


    雲成又暗暗碰了碰趙宸賀,趙宸賀才不情不願的哈了一聲,又不情不願地賣了個麵子給他:“親自下廚添了個湯,遲了我自罰三杯。”


    福有祿不敢真的罰他,笑嘻嘻地說:“咱家真是有口福,竟能吃到廷尉大人親自煲的湯。”


    趙宸賀把食盒裏的東西拿出來,福有祿當即就看直了眼。


    這湯單從盛著它的精致的收口矮碗上就能看出來下了心思,打開蓋子,熱騰騰的氣冒出來,碗下三麵鏤空,裏頭竟然還燒著三芯蠟。燭火晃動,油汁化開了一些,想是溫了它一路。


    雲成也不知看沒看出來其中名堂,招唿幾人落座,徑直把那湯擱在了福有祿的前頭,笑著說:“公公也嚐嚐宸賀的手藝。”


    趙宸賀看了看他,又去看福有祿。


    福有祿從他的目光中體會到了若有似無的壓迫感。


    這感覺仿佛是對方不經意間泄露出來但又被很好的掩蓋住了,福有祿有些不確定,因為趙宸賀此人天生不會‘克製’二字。


    他猶豫著沒有伸手去碰那湯。


    雲成見他不動,便對著門外道:“管家。”


    秋韻低著頭進來繼續上菜。


    她穿著長裙,簪著簡單的釵,戴著輕輕晃動的耳墜。


    跟‘管家’這兩個字不大相符。


    雲成:“家裏也備了羹,咱們一起嚐嚐,是宸賀的手藝好,還是我的大管家手藝好。”


    趙宸賀因著他話裏‘我的大管家’幾個字掃了秋韻一眼,有些不爽的同時又有些滿足,因為‘宸賀’二字也夠得上親昵。


    福有祿疑惑道:“管家?”


    “嗯。”雲成撐著下頜,“她能幹,人也漂亮。給我當管家才是屈才,公公說是不是?”


    福有祿抬頭去看,忍不住誇讚道:“果真漂亮。”


    秋韻盈盈一拜,袖口往上挽起幾道,露出素手纖纖:“多謝公公誇獎。”


    福有祿頓時喜笑顏開。


    雲成隻是低頭笑,趙宸賀瞥著他唇角的弧度,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他。


    雲成抬眼看他,沒搭理。


    趙宸賀大概懂了。他裝模作樣打量了一遍秋韻,雲成恰時歎了口氣:“這姑娘樣貌才情俱佳,隻是可惜了出身。”


    福有祿望過來:“怎麽說?”


    “她是忠勤王府出來的,賣身契仍在我三哥手裏。”雲成欲言又止,神情無奈。


    秋韻不知為何會提到她的出身,雙眼機警的睜大,盯著桌麵。


    聽雲成繼續道:“可她年歲正好,荒廢在我院子裏實在可惜。我真心疼她,想給她找個依靠。”他一頓,轉而問趙宸賀,“宸賀說呢?”


    秋韻聽她談起自己,語氣中真誠似不作假,又見他去問趙宸賀,便更加提心吊膽。


    “姑娘是個好姑娘,應當的。”趙宸賀將她細微動作盡收眼底,笑起來飽含深意,“不過這種事還是講究一個情投意合。”


    秋韻聽著雲成話裏意思好像要給她找牽線,再聽趙宸賀講完更加確定了這想法。


    她知道這種事在權貴們的宴桌上很常見,越是位高權重就越是出手闊綽、隨意,送銀子和送人都是一個意思。


    她心下盤算,麵上仍舊謹慎地不開口。


    她太伶俐了。


    雲成欣賞這種人,也覺著有趣。


    “公公喜歡這樣的嗎?”


    福有祿心下一動,覺得自己懂了,又不敢確認:“標誌的人兒誰不喜歡呢?”


    他看向趙宸賀,趙宸賀朝他眨了眨眼,一肚子壞水都表到了眼眶裏。


    福有祿又去看雲成,雲成隻是端起湯來喝了一口,似乎是默許,態度讓人拿不準。


    趙宸賀重新看向秋韻,心情愉悅了許多:“咱們外人說了也不算,還是問問人家姑娘的意思吧。”


    秋韻手指掐著手指,過於慌張的眼睫抖動的頻率很快。


    雲成擱下湯匙,撐著下頜去看她變幻不停的神色。他眉梢輕揚,說話的時候習慣輕輕撩起眼睫:“秋韻,你說呢?”


    福有祿也跟著一起看過去。


    秋韻張了張嘴,一聲不吭的先跪了下去。


    他短暫的沉默了幾息。趙宸賀似乎比福有祿還要怕他反悔,端起酒杯往前一舉:“姻緣天注定,還是福公公有福氣。”


    秋韻心裏咯噔一聲,猛地抬頭去看。


    “秋韻,”雲成盯著她晃動的釵,轉而去問福有祿,“聽說公公先後納了九房小妾,現在府中還剩下幾個了?”


    福有祿不介意他摸清楚自己的喜好,他在乎的是雲成肯舍棄自己的人來跟他示好,而且這人還管著他的家,身份地位分量足夠重。


    別看他現在隻是普通官員,甚至連該有的親王封號都沒有。這灶雖冷,難保將來起勢。


    “還有兩個。”福有祿有些靦腆地笑了笑,看上去有些刻意的溫慈。


    “其餘的呢?”雲成問。


    “死了,或者賣了。”福有祿歎了聲氣,皺著眉解釋,“真不怪咱家,她們瞧不上我是個閹人,那我何必拿她們當個人看呢?”


    秋韻死死忍住眼淚,強自露出一個笑來。


    雖然這笑除了強裝的鎮定,還摻雜著慌張無措和詫異的不甘,甚至還有不自覺帶上的楚楚可憐。


    這是她的優勢,也是她的武器,她一直都知道該如何在恰當的時機示弱。


    她的確聰明。


    看來她聽進去了,雲成鬆開手的同時又覺得可惜。


    趙宸賀輕輕挨到了他的腿側,把他的視線拉到了自己身上。


    福有祿三分酒意成了七分醉意,臉頰燒紅,跟他們碰杯:“兩位既然拿我當自己人,我今天便把話放在這,往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知會。”


    雲成溫柔地笑,醇厚的酒把他的渾身的淩厲感浸透,染成另一種不露痕跡的居高臨下。


    他似乎格格不入,又似乎遊刃有餘。


    他桌下的腿也未挪動地方,默許著趙宸賀的不老實。


    街上鑼聲傳來,提醒未歸的人們宵禁即將開始。


    鑼聲結束,福有祿看向趙宸賀和雲成。


    “不盡興。”雲成可惜地說。


    他放了筷子,福有祿也跟著放下,“”了一聲:“不難,改日我尋到機會,跟皇上求一求恩典,取消宵禁。”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醉醺醺地碰掉了一隻鵝頸小盞,“嚓”一聲碎響。


    秋韻眼底的淚痕未消,眉眼低垂地上前收拾,看起來分外惹人憐惜。


    “不礙事。”雲成坐在位置上搭了一句話,“我找人送公公。”


    福有祿對著雲成作揖,期待地望著他。


    雲成了然道:“佳人今夜必到,公公放心。”


    秋韻幽怨、委屈地擦了擦眼睛。


    她捧著碎掉的盞片,雲成起身替她打開門:“去吧,抓緊些,宵禁要開始了。”


    秋韻短暫地遲疑,隨即裙角匆匆,快步出門。她飛快地走下台階,卻停在了最後一層。


    雲成靜靜地看著她窈窕有致的背影。夜風從院中席卷而來,撩著他的額發,淩厲的發絲匕首一般在他額上掃。


    秋韻迴過身,注視著他,啞著嗓音道:“為什麽這樣對我。”


    “我給過你機會。”雲成漫不經心地站在台階上,好像早料到她有此一問,“忠勤王府和我,你隻能選一個,可你猶豫了太長時間。”


    風似乎格外的遷就他,短短兩句話的功夫就消停下去,連揚起發絲這樣一件小事都不敢再放肆。


    他很靜,靜地有些無情:“姑娘,我不是你的後路。”


    秋韻吞下唾液,但是嘴唇依然幹澀:“我知道你很多秘密。”


    “嗯。”雲成道,“去告訴所有人吧。”


    他看起來絲毫不懼。


    秋韻懷疑地蹙起眉,看起來十分費解。


    她的狼狽取悅了雲成,以至於他的心情突然好轉。


    “主仆一場,我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他歪了一下頭,聲輕而迅速地說,“趁現在衝出門去,跑迴忠勤王府把你知道的統統告訴你的主子,跟他哭著控訴我的罪行,讓他來扳倒我。”


    秋韻情不自禁後退半步。


    “您肯放我走?”她把頭上朱釵搖亂,“您已經答應福公公了!”


    雲成盯著她,在沉沉夜色中笑起來:“那又怎麽樣呢?”


    他唇角的弧度仍在擴大,然而那笑完全不入眼底。他像個徹頭徹尾的暴行者。


    秋韻想要尖叫,然而她怔愣半晌,隻能頹然無力地垂下肩膀啜泣。


    她知道迴到忠勤王府等待她的是什麽,可她別無選擇。


    雲成上前,擋住了內室昏黃的燭火,在她身上投下大片身影:“臉都要哭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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