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成餘光去看趙宸賀,隻見他事不關己的站在原位,整個人坦然而板正。


    他想起昨夜的他,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滿是玩味,似乎在欣賞新得到的把玩趁手的小物件兒,又仿佛要把自己看穿。


    朝堂上的風從殿外刮進來,席卷所有人的衣角。


    季擇林跪在地上,衣袍整齊地攤開來,他深吸一口氣,撐住了自己。


    “臣要參,將軍府與陳太尉從往過密。”他說。


    福有祿仍舊跪在一旁,禦史台的人也尚未站起身。


    天昌帝盯著他。


    季擇林道:“前日下朝之後,陳太尉跟沈少府一道走了。”


    不少人用眼角斜過去看那兩人,雲成眼鼻觀心,沒跟著一道觀望。


    “昨日陳太尉更是直接上了沈少府的馬車,今早又一起來上朝。”季擇林詰問,“不知道二位同進同出是要去哪裏,私下密談的是國事還是家事?”


    天昌帝終於移開視線,看向沈少府。


    沈歡率先跪了下去。


    他脊梁微微彎著,五官幾乎都隱沒在陰影裏,沒有開口分辯。


    天昌帝盯了他片刻,視線轉向另一人朝廷雙尉之一,分管軍事大權的太尉。


    太尉腳尖一動,剛要出列,就被人打斷了。


    “微臣有錯。”沈歡俯首的時刻頜線流暢的過分,唇角微微垂著,聲音靜靜地,“自請罰俸半年。”


    天昌帝垂視著他,眼角無情,唇角鋒利。


    大理寺有人站了出來,躬身道:“朝中結黨營私之事連綿不絕,若是隻罰俸,那大家都有朋友的交朋友、拜兄弟的拜兄弟,反正隻要扣錢就成了。”


    雲成看過去,是昨夜堵人沒堵著的大理寺評事邵辛淳。


    他眯了眯眼,剛要開口,天昌帝就道:“大理寺精於刑法,邵卿有何提議。”


    邵辛淳:“沈少府身份高,微臣……”


    “僭越”二字未出,被他的頂頭上司何尚書打斷了:“皇上,兩人及以上才算“結黨”,若是罰,該查探清楚,朋黨同罪,不能隻罰……”


    “微臣認罰。”沈歡打斷他。他跪在原地,投在地上的身影高聳陡峭,一動不動,“願抄寫罪責書,以做表率。”


    他的冷漠寡淡和其他人的神情激進、心懷鬼胎形成了鮮明對比。


    皇帝打量片刻,清了清嗓子。


    “好。”他盯著地上的人,眼神實在說不上溫和,“能抄多少算多少,明日上朝之前交給朕。”


    下朝之後,雲成走在前頭,宮門未出,福有祿匆匆小跑著追過來,到了跟前氣沒喘勻道:“十二爺,皇上在勤政殿等您。”


    雲成望了近在咫尺的宮門一眼:“好,勞煩福公公帶路。”


    “不敢當。”福有祿捧著笑臉:“奴才還要謝您幫忙說話,免了責罰。”


    他太會說話,雲成順著台階笑了一下。


    等到了勤政殿,趙宸賀果然在裏頭坐著跟天昌帝說話。


    雲成等在一邊,等著他們談出個大概章程,才就著大宮女撩開簾子的手進去行禮。


    趙宸賀盯著他,微微揚了一下眉梢。


    雲成麵上不動聲色,朝著他點頭問好。


    他表的這樣不熟,趙宸賀倒十分有趣,舌尖的小傷口下意識的痛癢起來。


    大約是昨夜的雲成太過放縱和鮮活,跟現在這副模樣天差地別。


    天昌帝視線在他們之間轉了一趟,問趙宸賀:“笑什麽呢你?”


    被人看破,趙宸賀反倒不再藏掖著,大大方方的笑了出來。


    “十二爺今天真敢。”他說,“禦史台難得吃癟。”


    這不是他第一次誇獎雲成。


    類似的誇獎在昨夜還有很多,除了誇獎還有引導,比如“再來”“對”“真棒”。


    雲成看不穿他。


    他仿佛沉迷其中,但又無比清醒。


    天昌帝跟著笑,眼睛裏的讚許掩不住:“他膽子是大。”


    雲成任由他們笑了片刻,坐在大宮女搬上來的圓凳上。


    趙宸賀把他上下看了一個遍,過完了癮,才對天昌帝道:“皇上,今日禦史重提沈少府與太尉從往過密的事情,怎麽不就勢處置了他?”


    沈少府雖然剛被罰了抄寫認罪書,但是跟天昌帝內心裏想要“處置”他的那個結果還有很大差距。


    “難。”天昌帝慢慢歎了口氣,“沈歡身份特殊,若是當年太上皇認迴這個弟弟,這皇位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這個堂弟。”


    趙宸賀不以為意道:“既然當年高祖皇帝沒認沈少府這個私生子,太上皇也沒認這個弟弟,那這事就不作數。”


    天昌帝整個人都陷在長厚的鵝絨軟墊上,臉色一貫沒什麽精神。


    “作不作數……”他垂著眼皮,蒼白的手指揣摩著手爐的紋路,隔了好一會兒才說,“沈歡不除,朕心裏總歸不踏實。”


    趙宸賀抿唇不語,聽著他後話。


    天昌帝卻沒有繼續說。


    他看向了雲成。


    雲成被這視線點了一下,刹那之間確定了京郊那名刺客的確是大內侍衛。


    目的或如趙宸賀當時所示,皇上想要把這事栽到將軍府頭上,借口處置沈歡。


    真相是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沈歡踢出局。


    第15章


    雲成表麵不動聲色,說:“現在京中三足鼎立,沒了沈少府,恐怕朝中局勢會動蕩。”


    趙宸賀本來坐得很安穩,聽見這話眼角一跳。


    京中三足鼎立這事,人人心知肚明,人人都不說出口。


    朝臣們都長著一副假臉一張假嘴,不管是官場還是私下都再三謹言慎行,各個猶如一團憋心堵肺的棉花。


    他太直接了。


    天昌帝輕輕地按揉眉心。


    “不過也沒事。”雲成反應敏捷,輕快地說:“鼎立立的是皇兄的根本,隻要有皇兄在,天下就會安定。”


    天昌帝按揉的動作逐漸緩慢,最後停下來:“京中三足,宸賀不必說,他一直在替朕做事。忠勤王府有你和老二也勉強夠得上,將軍府算個什麽東西。”


    雲成靜靜聽著,狀有所思。


    趙宸賀看了他一眼,跟著說:“將軍府當年還算勢盛,隻是沈老將軍無子,後又撫養了高祖皇帝的私生子。”


    雲成望著他。


    那眼神讓趙宸賀一頓,繼而不著痕跡的放低了聲音,朝他解釋道:“當時已被立為太子的太上皇不喜沈少府,這才與將軍府離心。”


    雲成眼中情景生動的一晃,點了點頭。


    趙宸賀把視線收迴,餘光卻還在:“大家揣著明白裝糊塗也好,反正沈少府入不了玉碟,算不得皇家人。”


    天昌帝臉色略有好轉,肩上披著那方在朝會上惹了禍的輕裘將他憑空按下去了一截,看起來有些單薄。


    “朕登基一年。”他望著不知名的地方出神,深埋於領口之下的脖頸因為咳嗽的緣故露出來一截陳年舊疤,在這季節裏格外的應景而猙獰。


    “朝中重迎太上皇理政的聲音從未斷絕。”他歎息著收迴視線,明黃色的領口將傷疤重新埋起,“可見朕這個皇帝當的不稱職。”


    坐在一側的兩人一同起身,趙宸賀餘光裏看到雲成正在看他,那視線純粹地令人無法忍受。


    他忽略不了。


    “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朝堂是皇上的朝堂,若是真有此話,該抄家滅族。”趙宸賀聽見自己說。


    天昌帝從哀思中迴過神,唇色比上朝時刻更加蒼白了。


    “哪能真的那樣。”他說,“今日冒險處置了季擇林,明日還不知禦史台要怎樣鬧騰。”


    “隨他們啊。”雲成垂手而立,彎刀一般的手腕隱沒在寬大的袖口中,“聖旨已發,木已成舟。”


    天昌帝久久不語,大宮女無聲的進來,將他肩上的輕裘往上提了提,圍得更嚴實了些。


    天昌帝靠著軟墊唿出一口氣,陷入沉思中。


    雲成站在原地沒動,旁邊挨著趙宸賀。兩人官服在光影下疊壓了幾道,地上的影子仿佛正在糾纏。


    “太上皇不喜沈少府,能跟將軍府離心。”雲成輕輕地說:“皇兄不喜沈少府,也能處置了他。季大人就是前車之鑒,一步一步來嘛。朝堂總歸姓李,不姓沈。”


    天昌帝視線定在他身上久久不動,那一瞬間不僅閃過了訝異和欣賞,更多的則是意外。


    好像一塊順眼圓潤的鵝卵石身上輕薄的苔蘚被雨水衝刷,露出其中晶瑩的端倪,才發現這裏頭竟然嵌著一塊玉。


    雲成不近不疏,禮貌地笑了笑。


    趙宸賀的眼神險些拔不出來。


    從朝會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雲成並不是單純的膽大,他敢在一座結實的堡壘中大刀闊斧,但不會傷及四壁。


    他善用“巧勁”。


    就像他的刀法一樣。


    雲成從勤政殿出來後遠遠地看到一抹身影跪在大殿前,停下了腳步。


    他盯著那單薄的、消瘦的後背,弱不禁風的肩膀和被風吹亂的頭發不知想到了什麽,站在原地久久未動身。


    “在看什麽?”趙宸賀順著他的目光看見過去,隻看到沈歡跪在大殿外寬闊堅硬的地板上,俯身寫字。


    “沒什麽。”雲成迴神,抬步往前走,與那背影背道而馳。


    趙宸賀也轉過頭:“遠離沈少府,那不是你該插手的事情。”


    雲成不答,算是默認。


    趙宸賀察覺他心情比之前低落,若有所思的跟在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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