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風大起來,許是落葉撲到了門窗上,發出雜亂的聲響。


    室內的燭火也跟著偶爾亂跳,晃的人看不下書上的字去。


    何尚書把書重重扔在桌上,這聲音嚇得邵辛淳撲通跪在地上:“大人,我,我害怕。”


    “你膽大包天。”何尚書肩上的外衫掉了,滑落在椅子上,他沒有撿,“你在奏章裏說,三具屍首,一具是忠勤王府的雜役,剩下那兩具是將軍府的人。前一個沒有練武痕跡,都知道是被拋出來做障眼法的。另外兩個,你為什麽要說是將軍府派出去的人?”


    邵辛淳挪過去要趴他的腿又不敢,猶豫了一下,開始給他輕輕的捶腿。


    何尚書道:“少來這套。”


    “真有將軍府的人。”邵辛淳手上沒停,看他臉色好轉,才說:“有一個是將軍府的守夜侍衛。”


    “‘有一個’,另一個呢?”何尚書看著他,“大內侍衛也是將軍府的人嗎?”


    邵辛淳貼心的手法掩蓋不住眼神裏的狠戾:“就算將軍府裏沒有大內侍衛,我總不能往皇上頭上栽。”


    “所以你就往沈少府頭上栽?”何尚書反問。


    邵辛淳抿唇不吭聲,甚至頭也低垂。


    何尚書抬腳將他撥開些:“我說過多少次,不許往沈少府頭上動歪腦筋。”


    邵辛淳手上空了,端正跪著微微別開了頭。


    “抬頭。”何尚書倚著靠背,神色比之前進門時刻更叫人捉摸不透。


    邵辛淳抬頭看他,不肯認錯。


    何尚書同他對視,一個眼神冷靜淡漠,一個隱隱含淚。


    何尚書張了張嘴,收迴視線的同時敗下陣來,被這視線盯的心軟了。


    “記吃不記打。”他說。


    房頂上的角落裏雲成聽得津津有味,決定明天買幾冊尚書野集看一看。


    正要繼續聽,耳邊微弱的破風聲傳來,他偏頭一躲,躲開了罪魁禍首一顆小拇指尖大小的石子。


    順著來路望過去,另一頭盡頭處的樹影下大剌剌蹲著個黑影。


    雲成隻看那輪廓就知道是趙宸賀,當即就要走。


    豈料趙宸賀站起身,左手伸出大拇指,右手豎著比了個二,然後朝著他暗示性的一歪頭。


    雲成低頭一打量自己,看到了從腰側頂出來的刀柄,心知躲不過,幹脆指了指下麵。


    趙宸賀一點頭,率先跳了下去。


    雲成低頭可惜的望了一眼裏頭的場景,將幾層瓦片依次蓋好,也跟著跳了下去。


    兩人極有默契的前後出去兩趟街,才齊齊站穩腳跟。


    “爬什麽牆角,”趙宸賀站在樹下,率先勾起唇角,“你想知道什麽,來問我呀。”


    他穿的雖暗,卻不是夜行衣,可見有把握能避開宵禁的巡邏隊,看上去倒像是出來閑逛的一樣。


    “得了吧。”雲成不信他,抽刀在手,“昨晚你實打實給我看的隻有一份呈報,還是假的。”


    天上無月,刀鋒無光。


    “我可以解釋的。”趙宸賀略舉起手說。


    “別廢話。”雲成握緊刀,手腕繃的很緊,“大理寺一定查出來最後一名刺客到底是誰派去的。真的是大內侍衛嗎?”


    趙宸賀猶豫了一下,沒有迴答。


    “我知道了。”雲成輕聲說。


    趙宸賀歎了口氣:“刀先收起來,我給你分析分析這個事。”


    雲成沒有收。


    趙宸賀看著他:“你是皇上召迴京,他既然要用你,就絕不會殺你。至少現在不會。”


    “你怎知他會用我?”雲成反問。


    “他現在不就是正在用你嗎?”趙宸賀說,“不然你為什麽會提了禮物去跟我道歉?”


    這街角偏僻,周遭無大戶人家,但兩人聲音都刻意壓低過,有些像竊竊私語。


    這感覺格外不好讓雲成迴想起昨夜的耳畔低語。


    趙宸賀不退不進,迎著刀鋒同他談:“我們排除掉皇上。忠勤王府已經擔了一個刺客,將軍府擔了另一個。至於‘大內侍衛’按到他們誰身上都一樣。”


    雲成皺了皺眉,恍然之間他以為趙宸賀已經將他的計謀看破。


    “你說呢?”趙宸賀審視著他,“畢竟這三個刺客的來曆我們都心知肚明。”


    雲成揣摩著他的想法,試圖找到他今天站在這裏的目的。


    “為什麽要排除掉皇上,”雲成說,“萬一他隻是想讓我受點小傷,然後再把這事栽給將軍府呢?畢竟這其中還有你的授意。”


    趙宸賀盯他半晌,點點頭,緩緩說:“有道理。”


    雲成眉間未展,又聽他說:“那我們就按照這個思路推。皇上既然要栽給將軍府,你不如幹脆點痛快認了,咬死將軍府。左右要處置的人又不是你。”


    雲成看著他。


    趙宸賀放緩語速:“邵辛淳今天把奏報上交,皇上立刻召你詳談。若是邵辛淳今晚一死,第一個該懷疑誰?”


    “沒想殺他。”雲成說:“照你這說法,我幹脆一口咬定是你好了。”


    趙宸賀笑起來:“那你要加把勁兒,畢竟我黨羽眾多,可能不太容易搞死。”


    第12章


    他一笑起來,雲成條件反射開始戒備。


    顯然趙宸賀也發現了這一點,笑的更加肆意了:“不用怕我,同是為皇上分憂,我們是自己人。”


    這話提醒了雲成,他餘光掃到他臉上已經結痂的血線,頓了一下,將刀收了。


    趙宸賀視線在他收刀的手上流連。


    可能是長期用刀的緣故,那手指上的線條纖薄而柔韌,就連虎口上的薄繭都不能消弭。


    趙宸賀眼神一動,順著手腕一路往上。


    漆黑的夜行衣包裹住脖頸,隻留下昏暗的、隱晦的綽綽線條。


    雲成今天還有事,怕他一會兒壞事,想把他趕走:“夜深霧重,廷尉快迴家吧。”


    趙宸賀眉梢微挑:“你不走?”


    “走,”雲成幹脆地轉身,“告辭。”


    趙宸賀擋住他折返迴去的路,靠近他時刻屏住唿吸:“後天太晚了。”


    他的聲音不受控製地壓低:“今晚考慮好,告訴我答案。”


    雲成謹慎地沒有繼續朝前走。


    他側臉繃的那樣緊,以至於讓趙宸賀以為他要再次抽刀。


    然而他沒有,他隻是站在對麵,略帶防備地盯緊他,像隻弓起脊背隨時後退的小動物。


    “為什麽是後天,”趙宸賀問,“你在等誰的消息。”


    雲成抿唇,眼睫無聲息地壓低了。


    趙宸賀後退半步,靠迴了牆邊。


    雲成張了張嘴,說:“與你無關。”


    風過樹梢在搖,但是樹影朦朧,看不清。


    趙宸賀深深看了他一眼,繼續說:“是誰這麽厲害,連這種事都能左右你的想法。”


    雲成搓動指尖,手背觸碰到了冰涼的刀頭。


    “我隻等到今晚。”趙宸賀說,“如果子時之前你不去廷尉府找我,那一切條件全部作廢。”


    “提醒你一句。”他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說,“邵辛淳跟將軍府不對付,如果今夜他死了,其實是幫了沈少府一個忙。”


    雲成看著他遠去,昏暗的輪廓逐漸消失在夜霧深處。


    黑暗中僅剩下他自己。


    他仿佛一個孤獨的過路人,環顧四麵,前方迷途未知。


    雲成沒有繼續等邵辛淳,他提著刀走在街上,霜露打濕了他的額發,看上去涼涔涔的。


    他站在春茶水榭角落裏避過幾撥巡查的侍衛,抬頭仰望高樓偶亮的幾盞燈。


    單薄孤單的身影站的時間很久,直到雙腿麻木,這才縱身上行,跳進了春茶水榭的二層。


    昏暗的燭火在內室輕輕晃動,雲成看了一會兒裏頭的影子,屈指輕輕敲響了窗扇。


    裏間人影晃動,伴隨著輕問聲響:“誰?”


    雲成沉默片刻,說:“妙蘭,是我。”


    窗扇打開,露出一張明豔非常的麵孔來。


    “雲爺,”妙蘭被他驚險的動作嚇了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開窗讓他跳進去,“今夜霧大,我以為您不會來。”


    雲成進了房間,將圍麵拽下,又卸了刀。


    “幾時到的?”他問。


    妙蘭給他斟上熱茶,又端給他。


    雲成擺手不要,坐在了圓凳上。


    妙蘭擱下茶,她披著烏黑的長發,瞳仁黑亮,聲音清脆:“晌午到,我借口太累,老板便說讓我休息一日,明日再登台演出。”


    雲成點點頭。


    妙蘭猶豫了一下,擔心地問:“您……最近,好嗎?”


    雲成抿唇,眉間隱約見到煩躁。


    “可是在京中過的不舒心?”妙蘭輕聲問。


    “有一事,我有些拿不準。”雲成視線轉向她,緩慢地說,“舅舅尚未迴信,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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